存钱箱或存钱盒属于大人。用木盒子或铁盒子加一把锁的,多半是有点钱的人家。金银珠宝之类的,我们只在电影里见过。地主、富豪、资本家的家里,多有一个珠宝盒。印象中,看过一部叫《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电影,片中的女主角挂着串项链,还烫着卷发。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陌生,虚幻,遥远。记忆中,家里的存钱盒是一个装鞋用过的纸盒子,里面放着钱、粮票、油票、布票之类的。
而存钱筒属于小孩。
天色晦暗。我抱着存钱筒,眼睛却在屋里那狭小而有限的空间里狡猾地左顾右盼,寻找一个适当的藏身之处。
大人的存钱箱锁在柜子里主要是防盗,也防家中的孩子;而我的存钱筒东躲西藏,只是为了防被兄弟偷。以前的存钱筒,就曾偷偷的藏在床底下,也曾偷偷地藏在枕边的席子下面的铺草里,还偷偷地藏在蚊帐的顶棚上。多年后才知道,要让一个人失去平静的生活,让一个人寝食难安,生出得失之患,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拥有怕失去的财富。
其实,屋就只有屁股大点的两间:一间是一家人的“卧室”兼“饭厅”,呈丁字形两张木床,一个半人高的柜子,一张饭桌,因为太窄,饭桌只能一边靠墙壁,吃饭时将桌子底下的两条板凳临时拖出来,另一边把床边当成凳子,吃饭时坐在床边吃,吃过后又把板凳塞在饭桌底下,否则,板凳就成了进出的障碍物;外面一间是“厨房”兼“客厅”,一个土灶头,一个土陶做的能盛三挑水的水缸,一个潲水桶,一个分不出本色的小碗柜,一张少了条腿的小桌子,最后就只能勉强放两把小的竹椅。平时,坐在外间的“客厅”的小竹椅上,就浸淫在潲水桶里发出的馊味和隔壁公用茅厕那不绝如缕的屎尿味中。如果是夏天,那味儿更加馥郁,直入心脾……
我轻轻摇动存钱筒,里面的硬币欢快地蹦蹦跳跳,发出让人迷醉的声音,有点像海上女巫塞壬蛊惑的歌声,让人无法抗拒。然后,塞在了柜子底下。
那是个午后。父母都没在家。只有我和兄弟。我找一个要出去多半天的借口,留他一个人在屋里。然后,偷偷折转身,躲在旁边的茅厕里。他果然上当,他只知道钱可以买到粑粑吃,却不知前面是我挖的一个陷阱,设的一个套。他正在紧张地摇着我的存钱筒,试图费力的抖出里面的硬币时,被我抓了个现行,人赃俱获。
我当然也不是君子。
兄弟的存钱筒就被我发现并成功地偷过。以小人之心,当然度小人之腹。何况,他好吃懒做,又常常在父母跟前得宠,但心计肯定玩不过我。
家里的“存钱盒”就放柜中,从不上锁,但比放在现在的保险柜里还安全。母亲虽不识字,但盒里有几块几毛几分,比她自己的头发还记得清楚,何况,那是一家人生活的全部开支。无数次,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遮挡了半间屋的光线,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上。她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手中那角票,似乎多数一遍就能把钱数涨,幽幽地叹一声,明天买米的钱还差几毛呢。所以,我和兄弟就是有百个胆子也不敢偷的,被发现的几率太大,而且,“犯罪”的成本和代价太高。
父亲在街上摆了个补鞋摊。一家的收入全来自父亲。他早出晚归。中午,我们把饭送到他的铺子里去。送去的时候,有时他尿急,便叫我给他守会儿摊子。平时,他坐的椅子边有个小木盒,收的钱就随手丢在小木盒里。他去解手的时候,是来不及去清点盒里的钱的。乘他去解手的当儿,往往受不了诱惑,按捺不住,伸手去偷几分钱。不知怎的,做这事的时候,总有惧怕心,从不敢多偷,生怕事情败露。父亲一转来,起身便走,走了一段路,心还怦怦直跳。把那“赃物”摸出来,拿在手上,总觉得那枚硬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手。有几次,斗争半天,终于决定下手,正弯腰去拿的时候,父亲转来了。他分明是看见了的,顿时,我手足无措,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大概我未得逞的缘故,父亲并没责骂,也没追究。
母亲是不知道我为什么有时比兄弟“勤快”的原因的。有时,我主动去为父亲送饭,表现相当积极,她大为赞赏,并对比着训斥光顾着玩泥巴的兄弟。得了老实、勤快的口誉,如果机会恰当,还可以乘机捞他一把。既有名,又得了利,何乐而不为?成人后,每每看到领导勉励下级要“好好表现”或某人得到“表现积极”的评价,我常会心里阴暗地怀疑其动机。积极表现的人,多半是有企图的。“表现”,只不过是表面现象的缩写罢了!
后来,我也做了父亲。有一天,三岁的女儿拿了十元钱去买来一块冰棍。教训了她后,当着她的面放了几张钱在她看得见、够得着的茶几、床头、桌上,告诉她:少一分就是她干的。从此,她再也没敢未经允许拿过。
对那时的孩子来说,做一个存钱筒是个简单活。我们那地方,满坡都是竹子。找一根拳头大小的楠竹,在竹的两个节疤处锯断,就成了个密封的竹筒,然后在离节疤约两指宽的位置,用小钢锯锯一个刚好能塞进一枚五分的钢镚儿的小口,一个存钱筒就诞生了!
但存钱却是一个充满甜蜜希望和漫长等待的艰难过程。
来源之一就是伸手向父母要。向父母要得找理由和时机,本来就穷得叮当响,理由实在不好找。家里是母亲当家,一切大事小事全由母亲打理,父亲把找的钱一股脑的全给了母亲,一毛不拔,作“甩手皇帝”。所以,进攻的目标自然是母亲。跟屁虫似的在母亲跟前软磨硬泡,嬉皮笑脸,死缠烂打,一把鼻涕一把泪,甚至在地上打滚耍横。这是对母亲的耐性的挑战,是一场耐力与耐力的较量。结果是各有胜负,乞了半天,母亲终于心软了,边骂“你这个要命的”边极不情愿地掏出一枚硬币,有时则得到的是牛鞭杆,打在屁股上,火辣辣的痛。有时耍起无赖,大人叫打豆油、买盐巴之类的,还剩一分、两分,回来后赖着不拿出来,或者一口咬定,说在路上掉了。不就是挨顿骂或打吗!
这些,多半是兄弟使用的手段和招式。当他的一只手攥着硬币,一只手揩鼻涕和眼泪水时,挨过耳光的脸或被打过的屁股上的疼痛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嚎啕变成麻木和得逞的欢叫。小人得意。他满脸胜利的喜悦和得意,手里的钱成了麻醉剂。很快忘掉的,不只是身上的痛,还有羞辱。
街上,经常会看到乡下的挑着桶来收潲水喂猪。这时候,我们兄弟俩忘了平日的明争与暗斗,变得空前团结。我们把废水倒进才半缸的潲水桶里,装成了满满的一缸,用棍子搅浑,看起来就酽酽的。待收潲水的挨着收了几家过来时,风平浪静,呈现出浓浓的乳色。这伎俩,只能瞒一时,时间稍长一点点,就会浊者沉,轻者浮,半缸的清水,一目了然。被识破也没关系,这是零风险,不需要为此付出代价。最终,总会有人上当。为了钱,人真的有时候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破破烂烂的生活并没让我来得及继续往这方面发展。放了学,我就会提上一个竹提兜,兜里装一根铁棍,去灰包里(本地话,垃圾堆的意思)拣煤炭渣来贴家里的柴火。这是回家后要做的“家庭作业”。我们那里给了炭渣一个好听的名字——炭花儿。没燃过心的炭,指头大小,从炉桥里漏出来,半灰半黑,欲说还休的模样,素雅,极像一朵半开的花。这些拣来的炭花儿又被我们倒进生活的炉灶里,再一次绽放,给人间带来最后的温暖,然后化为灰烬。
但我喜欢去拣煤炭渣,因为也可以拣到些破铜烂铁来卖。我爱去叫“洗脚凼”的河边,那里有个打铁铺,倒出的垃圾里常会有些小铁块。从门口过,会听到有节奏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打铁匠正大汗淋淋地挥动着铁锤。经过淬火,冰冷、生硬的生活在锤炼下有了些柔软和内在的温度,并生出了些好看的形状。
在河边上、烂田边、坡坎上的灰包里,常常会看到一个或几个弓着腰的人,他们的两只手几乎触到了脚背,看上去像一架木马儿,也有蹲在地上的。仔细看,这些人多半是老人或孩子。老人多半形容枯槁,瘦骨嶙峋,颤颤巍巍;小孩多半单薄,瘦小,孱弱。他们在垃圾堆里“披沙拣金”。河里,漂浮着烂的菜叶、竹丫枝等杂物。垃圾堆上,弥漫着浓郁的人屎和马尿,以及各种腐物混合发酵后发散出来的臭味。初闻刺鼻,甚至把眼泪水给呛出来。刨着刨着,有时会看见或刨出死的猫儿、狗儿、老鼠,或血肉模糊,或面目狰狞,腐烂的肉体上蠕动着条条令人作呕的蛆,或叮满绿头苍蝇。这里是它们的孳生地,也是它们的乐土。绿头苍蝇受此一惊,“嗡”地四下飞蹿,转了一圈,然后又贪婪地着陆在刚才的腐尸上。后来读波特莱尔的《恶之花》,才知道苍蝇、蛆虫也可以作为美的对象来赞美和欣赏的!让饱食终日的人感到惊奇的是:长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的人,居然很少生疮害病,打针吃药!
这种半工半读的日子,几乎覆盖整个小学阶段。我竹兜里,除了破铜烂铁,还有用过的牙膏皮、纸壳、大字报,甚至柑橘皮、杏仁、桃仁……这些生活的遗弃者、抛弃者,掩埋在了生活的最低处,被我从湿漉漉的时光里打捞起来,被重新发现和认识,从无价值中发现价值,从无用中找到有用,送到废品站那个磨叽叽的老头或药店那位慈祥的戴眼镜的老先生那里,换回几分一毛,然后,喜滋滋地装在存钱筒里。
一样面值的钱,都是一样的形状,看似大同,其实它们的品和相是不一样的,内心的温度是有差异的。每每从废品站或药店出来,感觉天高而蓝。耀眼的阳光像一枚枚纷纷撒落的金币。风儿温柔,脚步轻快!手揣在衣兜里,紧握钱,不敢拿出来,生怕手一拿出来,钱就会从兜里漏出去,被风吹跑。甚至边走边用手在衣兜里一遍又一遍地数。那几枚硬币,似乎比刚才提的一大筐东西还沉、还重。这种感觉,和偷兄弟、父亲的,从母亲那里要来的,瞒骗得来的感觉完全是天壤之别。
最幸福的是把那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塞进存钱筒的时候了!要来的钱,多半是拿去买吃的来喂嘴巴了。而这是自己辛辛苦苦攒来的钱,怎舍得挥霍掉呢!我的存钱筒,像一个小乖乖,就依偎在怀里,张着那张饥渴的小嘴,等待着我把硬币给它喂进去。它早饿坏了,它哪天吃饱过?每喂进去一枚硬币,就带进去一声迟到而清脆的问候!我陶醉在那叮叮当当的声音里……往往钱塞进去了好半天,还抱着存钱筒。
但钱终究要用的。我把存钱筒拿出来,充满不舍。它终于结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遮遮掩掩的生活,得以见天日。它刚刚成为存钱筒的时候,一身青绿,像一个青涩的少年。如今,才一年半载,岁月就把它熏染成了麦秆色。它的表情成熟,凝重,也沉重。有得必有失。有时,一件东西的获得是以对另一件东西的破坏甚至毁灭作为前提和代价的。我拿出柴刀,充满了悲怆感。面对突如其来的命运,它显然毫无准备,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裂的彻骨的尖叫,它笔直的身体就被裂成了两瓣残破的花。硬币散了一地,像一枚枚炫目的阳光。在毁灭处,我看到一地的星光!那片星光缓缓升起,布满我头顶的天空。
需要结束存钱筒的使命的时候,多半是必须用钱的时候。记忆中,我的存钱筒从来就没满过,很多时候才小半。用这些积攒的钱,我买过一本刘厚明写给小学生的《作文知识讲话》,也买过一本反映抗美援朝的叫《剑》的长篇小说,还买过一本精装的定价1.75元的《汉语成语词典》。这本词典,至今还在!就是这样的一些书,引导我在生活的迷宫里摸索着去寻找出口,去发现暗夜里的星光。也把这些钱,不舍而慷慨地交给母亲,以解燃眉之急,帮助家里暂时修补一下衣长袖短、破网似的生活,千疮百孔的日子。
旧的去了,新的又来。旧的存钱筒消失了,不久,新的存钱筒又诞生。
没有人教导,在生活中我学会生活。在灰尘满面的时光里,在破破烂烂的日子里,我跌跌撞撞地长大。
201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