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窄窄的小巷,铺着青石板。不知是何年何月铺就的,石板已被岁月磨成了暗黑色。两边的屋子低矮,歪歪斜斜的,像田垄上随时被风吹倒的谷草堆。抬头,望不见天,阳光漏不进来,月光也泻不进来;望出去,也看不到头。巷子终日晦暗,森森的,像一条隧道,更像一列瘫痪的列车。
他就住在这巷里。
屋里黑黢黢的。灯光昏黄,风一吹,吊着的电灯就摇曳起来,他的身影也就裁成几截,跟着在墙壁上晃动。除了他,屋里没别的人。母亲到哪里去了,他不知道;妻儿呢,他也不知道。反正,屋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电视里,一群人像中风一样,抽搐着舞着蹈着,嘴里唱着含混不清的曲子。
两个人进了屋来,悄无声息的。穿一袭的白衣,戴尖顶的白帽,无血色的、惨白的脸,长长的舌头,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勾魂刀之类。
你们干什么?
他慌了,忙站了起来。
告诉你吧,明天你将死亡!其中一个说。
如一个囚犯突然被听到死亡的判决,他的脸一下刷白,瘫软在板凳上。一刹那,他像只突然漏气的气球,觉得什么东西脱离他的心,他的脑,他的身体,出窍而去,青烟般袅娜的升腾。身体却又正在渐渐收缩,轻盈如羽,碎成片片雪花,从高空悠悠地往下坠。
那两个人像来时一样,悄然而逝。
屋里又剩下他一个人。寂静像一朵漆黑的花,蓬勃绽放,飘散在沉沉的夜里。
他慢慢平静下来,对死亡的恐惧感渐渐减弱。既知无可奈何,倒不如安之若命。老庄曰:“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
在赴这个死亡之约之前,该做些什么呢?他想。
他找到何老十。
我明天就要死了,你把我的话记下来吧。他对他说。
你给我老婆说,我死后赶紧嫁人。她跟着我,既没有票子、位子,也没有房子、车子。的确苦了她了。先有物质基础才有上层建筑,先有面包才有爱情。就算有那个叫爱情的东西吧,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真正的爱情也可以不止一次。所谓婚姻,就是他或她瞎眼的时候或脑子发昏的时候遇上的那个女人或男人,而且居然都有耐性地生活在一起罢了。
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出一本书呢!可惜还没来得及整理呢。罢了罢了,其实这些文章除了自己当作宝贝,也只是给人家做垫屁股的纸罢了。我死后,你把它们烧给我吧,让它们和我一起速朽。
今晚,我就到窑子去住******一宿!其实,哪个男人没做这样的春梦呢?我其实就是这么个偶尔也会使坏的人。既不能名垂千古,又不能遗臭万年。
单位或许会给我开一个追悼会。我在背后说过别人,别人也在背后议论过我。爱我恨我和既不爱又不恨我的人,你们会怎样评价我呢?
我的心还是好的,眼也没瞎,可以捐献出来。我希望,我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火化后,把我的骨灰分成两份。
一份撒入长江。你知道我一直想游览天下的名山大川,想看三山、登五岳,可惜我过去有那么多时间却没钱。就让我死后出夔门、过三峡、入东海,壮游一次吧。然后,“乘桴浮于海”。
一份带到西藏。那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在舞动的经幡下,在喇叭们的梵音中,就把我埋在那雪山之巅,就算我不能到达天堂,至少也能仰望天堂之门。或许在我曾经飞扬过的思想之上会开出一朵微笑的雪莲花来!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糊涂。明天,我将往何处去呢?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没人告诉过我,但我能以我的方式告诉你了,如果你能听到……
脚一蹬,他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满头大汗,虚脱般。
你在干什么啊?妻子嘟哝一句,翻过身,涛声依旧,她又睡着了,像这夜一样沉。
他使劲拍拍自己的头,又用力掐了下大腿,哎呀,好痛!还好,知道痛苦,证明自己还活着。
幸亏是个梦!他回过神来。
他睡不着了。
这两年,他身边的同事和往日的朋友接二连三地死去。他们的年龄,也才三四十岁,这是个并不适合死的年龄。
女同事小周,三十二岁,死之前的十来分钟还在舞厅跳舞,眨眼间却倒在舞厅门口,身上被捅了五刀。同一间办公室的谢老弟,刚满三十岁,晚上和几个哥们喝了酒,回家一个小时不到,像一只沉重的布口袋,从住的四楼的窗口摔在当街上。德华君,小他一岁,一直做着诗人梦,后来自修法律,辞了职,做了律师,不久,却被查出患直肠癌。廖五哥,头一晚上只是感觉不舒服,拿了点药,第二天却再也没从床上起来,而四年前,廖五哥的亲兄弟,也是他曾经的同事,被一辆疾驰的车撞倒在地……
难怪民间把勾魂使者叫作无常。人生也就是这样无常。因为生,死也就离每一个人如此切近。生命是如此之轻,轻如鸿毛,如此之薄,薄如蝉翼;生命又是如此之脆弱,脆弱如一只手中的玻璃杯。看看自己,已是人到中年。揽镜自照,映出的是一张苍老的容颜。这是一个能依稀望见死亡在前方露出它的狰狞的年龄。而这种感受,是四十岁前所没有的。
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红》里借小说中姨父的话说:死亡不是一切的结束。死亡是一生寻求的一场甜甜的睡眠。他在书中叙述了一个叙利亚神话故事:一个独居老人,一天半夜醒来倒水喝。当他把杯子往茶几上放时,发现原来摆在那里的蜡烛不见了。去哪里了呢?一丝微弱的光从房里透出。他循着亮光回到卧房,却发现有个人拿着蜡烛躺在他的床上。他问:“你是什么人?”“我是死亡。”陌生人说。老人一下静了下来。“所以,你来了。”他接着说。“是的。”死亡回答。老人坚定地说:“你只不过是一场我没有做完的梦罢了。”老人倏然吹灭陌生人手里的蜡烛,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老人爬回自己的空床,继续睡觉,然后又活了二十年。
全书中弥漫着一股死亡与神秘的气息,那个叫高雅的画师,在痛楚与死亡中获得不可思议的轻松感与解脱。姨夫在被凶杀后的灵魂反而相当平静,他的灵魂在上天悠悠地俯视人间,鸟瞰着大地,看着悲伤的人为自己举行的葬礼,他感觉自己好似脱下一件紧身束衣,终于拥有了自由。
是的,平静。这是这本书讨论死亡时留给他印象最深刻的词语之一。这大概也是他在终于穿过书中死亡与神秘的迷宫之后获得的一个关键词语。
死亡是什么?他想起海涅的诗句:“死亡是凉爽的夜晚”。人一生下来,不就是一辈子都在往死亡的路上赶吗?死亡不过是从一个终点到另一个起点,从此岸到彼岸而已。生,是一瞬,死亡,才是永恒。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问题是当死神像一朵罂粟花向自己招手时,自己能像故事中的那位老人那样平静,心若止水,能像海涅那样豁达、洒脱吗?
看破,放下,自在,是佛教的六字真经,凡夫如你我者,能参透多少呢!
一轮明月,挂在窗外。
200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