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有十多年了,不知怎的,长则半年,短则三月、两月,就会梦见父亲。梦中的父亲永远也不会老,仍然是生前的样子:瘦骨嶙峋,颧骨突出,尖尖的下巴,戴顶发灰的蓝帽子,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腰间系着围腰帕,或正在补着烂胶鞋,或正端着饭盅,伸着细长的脖子大口大口的扒着饭,或正在与几个妇人吵着架……
有一天,竟梦见父亲坐在竹椅子上,眼里流露出凄楚与无助,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似有很多话要对我说。
从梦里醒来,我再也睡不着了,披衣起床。窗外,月华如水。仰望苍穹,银汉迢迢,夜空显得格外高远、静穆、神秘。如果真的灵魂不灭的话,冥冥中,父亲在遥远的天国,一定在以梦的形式向我昭示着什么。
我知道,必须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了,也只有现在,我才能真正地解读父亲。
父亲一辈有四兄妹,我还没出世爷爷就去世了。伯伯是制鞋厂的厂长,父亲从小跟着做皮鞋,也在鞋厂;三爹是梁家唯一的大学生,20世纪60年代毕业于浙江某大学;四孃没工作。他们几兄妹都挺和谐,却唯独与父亲合不来。伯伯、四孃他们与父亲说不上几句就总是仇人似的吵,伯伯一家甚至不与我们家往来了。而四孃呢,总是数落父亲,说父亲的脾气是如何如何的怪,如何如何的不会说话,专门得罪人。三爹到底是读过书的,但与父亲之间也几乎无话可说,他只是在过年的时候象征性地来我家,但坐不上几分钟,有时干脆只是叫他的儿子在过节时还债似的给我们送点糖果。后来我才知道,他这样做也只是出于一种感恩,他读大学时的费用,多半是父亲和伯伯提供的。
连他的姊妹都和他合不来,就不用说街坊邻居了。由于我们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一家四口,只能住在万元街一条陋巷的公厕旁,两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家与女厕所仅一墙之隔,而且是门挨门。有时回家开门,正遇上解手的推门出来,便往往会挨那女人骂声“二流子”或“坏蛋棒儿”。我在开门时总是诚惶诚恐,眼睛不敢往旁边张望,必须目不斜视。父亲肯定也被骂过。因此,邻居对我们一家充满了鄙夷与本能的敌视。巷子里也住着几户人家,却从不与我们往来,包括小孩子。平时碰面,也形同路人。他们是不屑于与我们家的人打招呼的。即使有事情非得和父亲说话,也是以一种傲慢和蔑视的口吻,并直呼父亲的排行。
母亲是文盲,老实巴交,是典型的家庭妇女,家里大小的活几乎由母亲全揽了,包括挑水等重活。每天清晨,父亲吃过早饭就出去,在后街摆鞋摊子,中午饭由我上学时顺便给他送去。在家里,父亲与我们也格格不入,常常为一丁丁的小事与母亲吵,甚至摔家弄伙。我和兄弟自然向着母亲,一家人都讨厌他。我们也不愿和他亲近。父亲在家里也成了孤立者。父亲又不知变通,人家找他补鞋,常常为三分、两分都不让而与顾客争执吵架。他说话又常带有口腔,开口“妈”闭口“娘”,这倒成了别人攻击他的把柄,有理也成了无理,所以与人吵架父亲总不是别人的对手,几招就败下阵,理屈而词穷。有时给他送饭去的时候,正碰见他的鞋摊子边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他正在与顾客分辩,但周围的人都在评他的不是,他成了众矢之的,父亲的脸涨得通红,头上冒着汗珠,手足无措,神情很是狼狈。我又羞又愧,不敢上前,生怕被别人认出我是他的儿子,恨不得面前有个地缝,马上钻进去。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在街道的综合厂上班,但母亲的人缘极好,厂里的人都喜欢母亲。母亲常带着我们兄弟去她的好友或三孃家串门,家里只留下父亲一个人。因为父亲的缘故,母亲的好友们一般情况下是不到我们家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人们讨厌父亲,不仅仅是他的脾气怪,而是有心理上的忌讳。在我几岁的时候,父亲就患了肺结核。这在当时是治不断根的。他平时吃饭的碗筷,用的洗脸帕和盆子等,都是单独使用。母亲怕我们被传染,叫我们与父亲说话时不要太近。有时父亲说话时不注意,母亲都要说他,生怕他的口水沫溅到我们。我们同桌吃饭时,父亲用的是两双筷子,一双是专用筷,用于吃饭,一双是公共筷,用于夹菜。还特意在他那双筷子的筷头上用小刀刻了记号,以免混淆。我常帮他洗他中午吃过的饭盅,洗时总觉得腻腻的,好像碗里布满病菌,会立刻传染到我手上似的。因为这个缘故,我十一二岁时,母亲就与父亲分床而睡了。我与父亲睡一张床,母亲与兄弟睡一张床,一直到父亲去世,他们都没再同过床。这是父亲的悲哀!
父亲的病,是他的职业造成的。他只有高小文化,从小就学做鞋匠。他在补鞋的时候总爱用牙去咬住线头,又爱把钉子衔在嘴里润一下才钉。冬天,寒风刺骨,人冷得打战。我常常看到顾客穿着满是稀泥的鞋找他补。他必须先用帕子,蘸了冷水,把鞋上的泥擦净,嵌进在鞋底缝里的泥,则用尖钳去撬。父亲的一双手结满了厚厚的老茧,手掌的纹理间残留着污黑的迹印,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父亲又不讲究,形象也不美,一年四季总爱剃个光头,一个脑袋像个电灯泡,亮晃晃的,让人望而生厌。冬天,则戴顶皮毛帽子。那个年代的电影里,似乎只有奸商、地主、汉奸、特务、土匪等反面人物才剃成亮光头。
因为这些原因,人们怎不嫌弃他,谁又愿意和他往来呢!
父亲的脾气变得乖戾而暴躁,也就很正常了。
父亲一生没有一个朋友,这是多么悲哀的人生啊!
父亲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那时,已恢复高考。晚上,母亲和兄弟去看电影或串门了,我就着昏暗的煤油灯伏在吃饭桌上做功课,父亲或补没做完的鞋,或翻会小人书,然后早早地睡了。父亲父亲,那一个个漆黑而孤寂的夜晚,你就是这样度过的啊!
1980年,我考上师范。工作后,帮家里配了两间屋子,终于用上了电灯和自来水,同学、朋友也常常到家里玩。每逢这时,他是最高兴的,端茶送水,甚是殷勤,还热情地与我的朋友摆上几句,没听见他骂过人,口腔里带过脏话。过年时在家里请客,父亲也是最高兴的,从不做家务的他,也把袖子挽得高高的,帮着洗碗洗菜,连客人也说:你的父亲真喜客。
可惜,1989年父亲就去世了。在火葬场,父亲将要被火化时,我揭开盖在父亲遗体上的白布,最后看他一眼,却惊异地发现:父亲的双眼竟然是微微张开的,他的下巴上还长出了硬邦邦的胡须!我们连忙给父亲跪下。我的泪又流出来了,我试图用手把他的眼合上,但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当时我的心里充满莫名的恐慌:父亲竟然以栩栩如生的方式来向他的后人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回眸和诀别,然后,凄然转身,化为缕缕轻烟,遁入永恒的时间隧道里。他给我留下了道至今也难解的谜!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心里涌出的只有一个词——死不瞑目!父亲父亲,你是因为要火化而死不瞑目呢,还是因为你一生孤寂、一生委屈而死不瞑目?许多人喜欢把自己的父亲比作成一座巍巍的山或一片深沉的海,而父亲,我的父亲,你是什么呢?你不过是散落在红尘中的一芥草,普通、平凡、卑微,一生落寞、艰辛、清苦!
我们把父亲葬在离父亲的父亲约三十米的地方,葬的方式与土葬完全一样。每年清明和春节,我们都会到父亲的坟前,给他燃一炷香,摆点糖果、烟酒,虽然父亲从来也不喝酒,烟也极少抽。来于尘土,归于尘土,如果真有来世,如果真有轮回,父亲父亲,你现在在另一个世界里,还会孤寂吗?
2005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