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中梦中醒过来,睁开眼睛,眼前延续着的是之前的梦境,她的父亲依旧站在她面前,面容上依旧写满憎恨,漆黑如发丝一般的不知名物体从他的心脏位置涌了出来,沿着他的双手蔓延而上,缠绕到了她的身体之上,像是要把她绞成无数段一般。
她知道那是名为憎恨的执念,她想过他会恨她,却没想到他的恨意居然到了即便转世重生也不肯放过她的地步。他因七叶霓裳而爱她,也因七叶霓裳而恨她,于他而言,她不过是他和七叶霓裳生的女儿,是七叶霓裳接受他的证明,并不是他的女儿。
梦境中感觉不到疼痛,心中却依然万分难受,而眼泪这种东西,在梦境中只怕也是流不出来的,可即便能流出来,七叶又怎么会让它如愿。
“爸爸……”
她抱着最后的期望忍不住喊他,就像她还年幼他还宠她时每次她喊他一样,而他的动作和反应,也如他当初想要杀她时一般,没有半分动摇。
梦中的七叶愣愣地盯着他,想要从他身上找回一点他往昔的模样,却怎么也寻不到半点她熟悉的样子。七叶无力地放下手来,是了,是她亲手杀了他,他的爱人,他的生命,他所奢求的幸福,全都是被她夺走的,他这样憎恨着她,也是应该的,她应该被这样憎恨。
“对不起。”
有个声音响起,不知道是对谁所说的,但他的双手却已经不自觉地松开。
“七叶?”他喊。
七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有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像是一名女子。
“对不起。”
身影又说了一声,背对着他们的身影缓缓消散。
“七叶!”
他迫不及待地朝着那将要散尽的身体冲了过去,像是已经等了千百年一般,语气中满带惊喜。
七叶笑笑,低下头来看着将自己密密麻麻地束缚住,又自己身上延伸出去的两根线,感到一阵悲凉。她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他们一家三口还能团聚,在这样的梦中,以这样的方式。
梦境碎裂,崩塌。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七叶站到一片灰蒙蒙的天地之间,无力地看着自己双手上布满的细小伤痕。说得就好像她的出生是一件多么错误多么让人悔恨的事,说得就好像她本来就不该出生。即便她痛恨这样的命运,即便她从来觉得活着无趣,她也从来没想过要否定自己的人生,她又怎么能和她说对不起呢?她又怎么用和她说对不起呢?
这不过是宿命罢了。
从来没有谁能逃得过这个宿命。
如果说曾经有过一个人,有希望结束掉这样满是悲剧的轮回,那这个人叫做七叶霓裳。然七叶霓裳却主动选择了被上苍抛弃,以现今的七叶作为结束自己生命的工具将她生了下来。可这又有什么错呢?软弱向来是无罪的,尤其是对一个失去了挚爱的女人来说更是无罪,因为无法面对所以选择了逃避,这又能有什么错,强行去要求她担起这无法遗忘的痛苦,难道不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情。
谁都没有错,错的是命运。
七叶睁开眼睛,彻底地从梦中醒了过来。
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左手习惯性地握紧了刻刀,面上依然是一副半带着笑意的平静表情。脑袋昏沉沉的剧烈疼痛着,她伸出手想要摁住自己的额头好让疼痛缓解一些,却触到几滴豆大的汗水,这才发觉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衣服贴在身上粘乎乎的,让她觉得十分难受。
撑起身体,扶着正处于极度眩晕中的脑袋,摇摇晃晃地下了床向着门外走去,她记得院中有一个清澈的的小池子,正好可以在那里把身上的汗水洗去。
玄铁链被拖扯着摩擦着地板,发出几声响动,她走了几步,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右手上还有一个手镣正铐着,她停顿许久,一边将玄铁链拉起来缠在了自己的手上,一边摇摇晃晃地朝着玄铁链的另一头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墨涟的床前。
小心地在墨涟的枕头下翻找了一番,没找到钥匙,她皱了皱眉,掀起墨涟正盖着的被子,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还是没找到钥匙的踪影。她皱着眉头,趴在床边思索了一会,眼睛无意中瞥到了墨涟的胸膛之上的玄铁链,愣愣看了许久,探过身去将墨涟的左手轻轻托到他胸前,将缠绕在他手臂上的玄铁链尽数除了下来。
这样就足够到池子里了吧?七叶丈量了一下玄铁链的长度,将大半的玄铁链缠到自己的手上,转身走回自己的床边,拿了套衣服就往院子中走了出去。
月光昏暗,夜风微凉,池中水波荡漾,破碎的月光被泛起的涟漪分隔开来,整个池子如同被洒满了星辰一般显得熠熠生辉。
七叶对这夜间的美景视而不见,挥手将一把药粉洒在池边,刻刀从衣襟处沿着手背一划褪去身上的衣服,踏入池中。池水冰凉,漫过她终年不见阳光的净白肌肤和几道触目惊心的丑陋疤痕,染上了她身上如雨后森林一般的清新气息。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没入了池水中,蜷曲着,抱着膝盖,如婴儿一般的悬浮在水中。浓黑的秀发如水草一般在水中四散开来,七叶睁着眼睛,盯着漆黑的水底,忍不住就在水里笑出声来。她笑她的父亲,笑她的母亲,笑世上可悲的一切,包括她的命运。
如果一切注定悲剧,看清后会不会嫌活着的每一刻都太过漫长,如果注定一个人孤苦无依,是不是不接受任何善意就不会对现状的可悲感到任何的不满,和所有人都两不相欠,是不是就不会留下任何负担,只要对所有的人都不抱有半点情感,是不是就能对离分无动于衷。
到底要怎么做,到底要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让这样的宿命终结,不再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
七叶仰起头透过水面看向苍天所在,却只看到一层黑压压的乌云迅速地盖住了整片夜空。一道闪电划过,一声轰鸣响起,豆大的雨滴直直地坠落下来,千千万万朵水花在水面上肆意绽放,顷刻间却又融入池水消失得无影无踪,雨水池水再无法分割开来。
她起身站在池水中,泼墨一般的秀发从水中被扯起一截,沿着她的脊背向上,直直的,从远处望去就像黑色的瀑布一般,剩下的却依旧浮在水中,密密麻麻的,像一张黑色的网,将她在水面下露出的感情半点不剩地困守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七叶面无表情地站着,看着漫天降落的大雨,忽然想起夙夙说的那句话:一定要把线扯断。“把线扯断。”她想着在梦境中看到的那两根束缚着自己的线,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会来到这里的缘由。
命运就是这么可笑,给你制造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再给你漫长的时间等它愈合,然后又要你亲手把伤口重新撕开,最后再笑着在上面撒上一把盐。仿佛你越痛苦,才能越能体现它造化之力的神奇与威严。
大雨滂沱无止尽,直浇得七叶身心俱寒,让她越发的觉得清醒,微动的树影和昏暗的月光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漆黑,像极了这一夜之前每夜困守住她让她片刻不得安宁的梦境。
可这毕竟不是梦境。
七叶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向着亭中放着的衣物走去。
一道闪电划破黑暗,墨涟隐在门后的阴影里,看见七叶转身过来那一刻的光景,短暂的光亮直照在她微扬起的脸上,映出来一片苍白的色彩,她面带着笑容,而那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黑漆漆的,透不出半点光亮,彷如鬼魅一般。
又一道闪电划过的时候,七叶已经换好衣服,她脸上的表情也换成了平时的样子,是平静的,好像下一刻就能够被轻易触怒或挂上浅浅的笑容。他看到七叶模糊的身影弯下腰来,像是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然后便在亭中的石桌坐下,之后再没什么动静了。
一直等到闪电再次划破黑暗,在一片轰鸣声中,墨涟清楚地看到七叶的面上又换上了另一副神情,庄重肃穆,神圣不可侵犯。即便已经换上了另一副容颜,这样的神情也一如他在百草医馆中初次见到的一般,分外无差。
七叶目光平静地盯着自己右手上正拿着的已经半成形的木雕,左手的刻刀如行云流水一般在木雕上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虽然身处黑夜,但此时的黑夜于她而言却仿若白昼一般,并无法对她造成半点阻碍。
刻刀刻出的是两个人的模样,男的沉稳帅气眼带深情,女的天真烂漫温柔委婉,看起来是要多般配就有多般配,只可惜郎有情妾无意,并排在一起的两个人,表面看似和谐,实际上还未开始就早已分崩离析。七叶面无表情的将刻刀一挥,刚雕刻完成的木雕立刻碎裂开来,变成了一堆没用的碎渣。
狂风不止,雨落不尽,落雷声声催促不休,闪电绕着亭子闪耀,电光映照之处一片惨白,容不得人享有片刻安宁。
“我知道了,我不会逃避的,你不用再催促了,我明天就准备开始制作七转轮回灯,请给我准备好惊雷木吧。”
七叶面无表情地仰头望天,一字一句说出的话语淹没的阵阵雷声中。一道紫色的闪电划过天空,一声巨响传来,狂风暴雨消失无踪,只留下了地面上浅浅的水洼和屋檐树叶上还在滴落着的水滴。
既然这里是墨涟常待的地方,那应该能知道打开手镣的钥匙的模样吧。
她站起身来,面上表情又变成了平日里她的样子,将手按在栏杆之上,闭眼凝神感应了一番,片刻后睁开了眼睛,伸手捡起了先前削落的一截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