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叶一直自认为不怎么会和人打交道,因为觉得很烦,且和人牵扯过多不是件好事,所以一直尽量不和人打交道,若非要和人打交道不可,那就简单直接些,表现得冷漠疏离些。
所以当她被迫和天玄门一干人等扯上关系却无法简单直接地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时常总会生出些有些生疏有些难以招架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很不正常。
很显然,此刻这种难以招架的不正常之感又变得愈发浓重了一下,以至于让她觉得很迷惑很恼怒,很想直接甩手一走了之。
但明显,她不能。
且,不喜,不善,并不等于完全不会。
是以,她呆站了片刻之后,便决定从最容易解决的银柃人手。
于是她干脆先不管先不顾风轻扬和墨涟二人如何,一心转头望向一脸单纯的银柃,也不发一言一语,就只是静静看着,目光淡然至极,全无半点别的情绪。
“青枝,我好想你。”银柃怯怯地过来,扯着七叶的衣摆,委屈道,“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你说,可你听我说话的时候却总是先注意到别的事情。”
七叶微带着笑意摸摸银柃的头,极为认真地说道:“我也好想你。”
“我在雪山里边的时候就一直很想知道你每天都做了些什么,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发现什么好玩新鲜的事,有没有交上新朋友,有没有遇上些什么麻烦……我有很多很多想听你告诉我的事情。”
银柃闻言扬着一张笑脸,满脸单纯可爱:“真的?”
七叶点点头:“自然是真的。事实上,一见到你我就想听你好好说说的。可如今家里来了客人,我们当着他二人的面说这些总归有些不合适。可即便知道于礼不符,我却还是很失礼地让墨门主陪着我站在雪中听你说了一段……”
“嗯,你以前和我讲过待客之道……”银柃忽然小手掌一拍脑门,似乎反应了过来,懊恼道:“这样做确实很不妥!”说罢便转身迈着小短腿朝厨房的方向跑去。
“去哪儿?”眼见着银柃突然撒腿就跑,七叶有些讶异。
“准备给墨门主奉茶。”银柃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人却已经不见了。
“奉完茶之后记得处理一下外边的那些人。”七叶指着犹在门外猜测着院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的那些人欣慰笑道,“晚些的时候记得和我说说你弄了什么好玩的事。”
银柃的事解决完了,那么……
七叶转过身来望了风轻扬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道:“我试过百里堂主的伤药。”
风轻扬抬起头来,皱眉望她,不知道她是何意。
“我这细线虽然能够令人如同置身于火烧之中一般,但毕竟还是幻象,实际上所能让人体会到的疼痛效果并不比百里堂主的伤药来的强烈多少。”七叶凝神望着风轻扬,面具后的眼眸深邃且幽暗,“我并不认为你会因为被这些细线缠了几圈就痛苦难耐以致堕进幻象之中,事实上以银柃那小腹黑时常爱使使坏的心性,我绝对相信你已经着过不止一回的道了。所以,我有理由认为你先前所表现出来的痛楚和此刻面上的幽怨不过是一种交易手段。”
她说着,走至风轻扬身边的木质桌椅前边坐了下来,无视他面上的讶然和一闪而过的被道破心事的尴尬,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好的颜色极浅的浅黄色薄纸摊开放置桌面上,嘴唇无声地微动了动。
有几片雪花穿过顶上的线网落下来,落在那张摊开的薄纸正中慢慢地融化向四处蔓延开来,忽然有几根花蕊一样的纸条从纸上剥离了出来,纸条纤细透明,质感通透得如同冰雕一般。
“我向来觉得你很欠揍,你显然也明白这点,所以当你察觉到我真的有些怒了之后,便抢先来了个先发制人以防止我伺机报复,”七叶纤长手指往刚生出来的牡丹花蕊上轻点了几下,蝶翼一般弧线美好的眼睫毛微微闪动,“我说的可对?”
风轻扬的视线被桌上纸张之内上演的奇景所吸引,正发愣地看着那由比巴掌稍大的纸张上缓缓剥离出来的牡丹花瓣,面上勉强维持的幽怨和讶异之色全消散了个干净,竟是半点没听进去七叶后边所说的那一段话。
七叶无奈地笑笑,手忽然抬起来伸至半空,引了一小把雪花,撒在已经长好一半的雪映桃花之上,如同枯泉之中忽然涌出了大量泉水的一瞬间,几近透明的雪映桃花也终于完全地绽放了开来。
牡丹的花瓣之上的纹理清晰且分明,如同世间难寻的上等美玉,花瓣上沾着的残雪慢慢融化成水滴,晶莹剔透的水滴顺着花瓣滑落下去,一滴水滴顺着纹路抢先其他水滴流到了花蕊所在的位置,花蕊受到水滴的惊扰,忽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似有幽香传来。与此同时,数百片牡丹花瓣好似被施加了神术一般,忽然一开一合地摆动起来,转眼间一朵通透欲滴的雪映桃花便变成了一个带着映雪桃花花纹的杯盏。
杯盏光洁透亮,线条圆润平缓,如同一个小碗一般,只比小碗小了些许矮了些许,却比最精美的小碗还要好看得太多。
七叶双手将雪映桃花的杯盏送至风轻扬面前,诚挚道:“银柃生性调皮,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谢谢。”
风轻扬有些难以置信地接过自己梦寐以求的杯盏,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又觉着自己先前似乎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顿时觉得老脸发烫,有些羞愧。
可风轻扬毕竟是风轻扬,面皮也着实够厚,不过羞愧了那么一下下,便重新腆起了老脸:“话说我堂堂风雨楼一楼之主,卖了二十多天的身就这样一个价码,会不会显得太便宜了一些,你看……”
七叶白他一眼,站起身来朝厅内走去:“杯盏底部有个聚集灵气的法阵,你割自己一道放几滴血滴上去认个主。若哪天有幸或者不幸遇上灵界之人或者哪一方妖魔,拿这个和他换,他能送你一位千年狐化成的美人。就这样你都还觉得不合算,是想打劫吗?”
“你为什么生气?”七叶走入厅中,坐下,撑着下巴认真地看着墨涟,问道,“银柃没生气,风楼主也没生气,但你好像是真的生气了,而且好像还是在生我气,我有些不明白。”
墨涟似乎没听进去七叶的话,只是很自然地伸手将她的面具解了下来,认真地看着她,从她的黑亮如同泼墨重彩一般的鬓发到她细长上挑的眉眼,缓缓掠过她并不算得挺直的鼻梁,再到终于染上了血色的如同丹朱果一般艳红的双唇,最后在她略有些精巧的下颌转了一圈,又一路看了回去,就好像想要透过她这张看起来寻常却又并不算得太过寻常的脸看出点别的东西来。
银柃沏好茶,上来转了一圈又退去了前头的铺面,他却依旧如先前一般只是看着她。赤红的眼瞳就好像蒙上了一层浓稠的墨汁,幽暗得让人不敢直视,却又美得令人无法不直视。
墨涟在看七叶的同时,七叶也一直看着墨涟,也想从他面上看出点什么来,看着看着却不小心落入了他的眸中,看到了那些往日里并没全部显露出来的情愫,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有些鼻子发酸。
七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心脏忽然变得有些沉重,有些堵得慌,当她明白过来自己似乎是有些想哭的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她一度以为自己在六岁那年之后就已经失去了哭的能力,没想到却差点在墨涟的眼眸之中寻了回来。
哭,是世上最要不得的情感,除了让人变得软弱,没有别的用途。
而她居然堕落到了无缘无故就要掉眼泪的地步,这让她觉得很恼怒,她今天恼怒过好几次,此刻更是前所未有的恼怒。
似因为恼怒,又似为了要掩饰些什么,于是她硬生生将自己的目光错开,站起了身来,异常恼火地对墨涟道:“你看够了没?!到底是想要怎样!?”
因为鼻子有些发酸,使得她的声音带了几缕哭意。
因为恼火,所以她的声音很大,以至于传出去了很远。
前头铺子中正忙着和茶座中的客人说些什么的银柃吓了一跳,惊异于青枝怎么好像被欺负哭了,愤怒地转身掀起帘布冲回了后院。
院中正坐在石椅之上石桌之前爱不释手地研究着手中雪映桃花杯盏的风轻扬也吓了一跳,惊异于墨涟居然能把七叶惹到这个地步也惊异于七叶居然敢这么对墨涟说话,短暂地想了想,却还是按捺住了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冲动,顺带还把正一脸愤怒地往厅中冲的银柃给拦了下来。
“你干嘛拦我!?他敢欺负青枝,我要去揍他!”银柃怒道。
“大人的事,他们会自己解决的,你别插手!”风轻扬道,死死地抓着银柃,就是不让他过去,“更何况你又打不过他,别说揍他了,不被他揍都算你运气了。”
银柃和风轻扬二人再如何惊异或愤怒,都远远比不上墨涟此刻一半的慌乱。
墨涟一直觉得七叶平常时的面容太过平静了,不如她显得不那么正常的时候的表情来得生动有趣,但他又很明白她其实活得远远不如她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以至于他曾经想过是不是要让她偶尔把心里的苦闷哭出来一些比较好,可现如今见着她似乎好像真的要哭出来了,他却突然慌乱得就好像初尝情事的少年一般,手忙脚乱的样子足以令市井里边那些贩夫走卒将他嘲笑致死。
他忽然觉得很害怕,越急于应对,便越不知该如何应对。
于是他强行冷静了下来,然后很快意会过来她似乎并不是真的要哭,也并没有在生他气,只是单纯的想到了什么难受的事想要宣泄出来,有些生气或许还有些委屈。
他想了想,一瞬间便想到了好多种可试的方法,却终于还是老实说道:“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听不得你喊风轻扬相公,我知道你那一声相公绝不是真心,但听着你喊得那样真实喊的却不是我,所以有些难过,有些生气。”
“你呢?你又为什么生气。”
七叶原本的意思说到底不过是迁怒罢了,并不真的认为墨涟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难受,想要发泄出来。此刻听着墨涟直接了当毫不掩饰的解释,更觉得越发的难受,只好讷讷地低下头来,摊开掌心看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声若蚊蝇地回了一句:“因为我发现我好像变弱了。”
其实她最近悟出了很多新的阵法符文,会了很多新的东西,但她还是变弱了。
不是好像,是真的变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