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涟将一头撞晕过去的女子翻转了过来,只见她面蒙白布,眼缠白绸,生生将整张脸都裹成了一副染了恶疾无法见人的模样,而事实上,她现在这么一副除了骨头和皮就没剩下二两肉的模样看起来也确实很像是染了某种恶疾。
只是,蒙白布他能理解,大抵上在寒冬时节爱在脸上蒙块面巾的侠客其实多半不是像市井百姓闲聊时所言的是为了保持神秘的,而是为了保暖,特别是在这样的雪山之中,蒙层布更是情有可原实在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可在眼睛上缠白绸又是为何?总不该是为了扮演骨架子吓对面山头的他一跳吧?若真是如此,那么在回来的路上也该把白绸去了才是,不然怎么视物?除非这人是个瞎子,否则哪怕是神智不清,在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也该在第一时间把白绸撤掉才是,莫非是异能?
最近异能变得如此常见了?
墨涟自顾自地想着,突然想起来女子强行改变方向以至于撞到了墙上的事情来,那时候的她看起来并不像是无法视物的样子,而且她方才分明是在顿了一下之后才突然强行改了方向的,是认出他来了?莫非……他们认识?
墨涟想到此,原本打算摘掉她面巾的手突然停滞了下来,不知为何,他忽然隐隐觉得有些恐惧,一时之间竟不敢去掀她的面巾。他并不害怕相熟之人死在他面前,此刻却没来由的觉得害怕。
是太久没遇到能够与自己比肩的人,所以多少觉得有些失落吧。
墨涟叹了口气,有些自嘲,按捺着心里的不安,将她的面巾掀了开来。
即便已早有准备,但当墨涟看到面巾下那张面颊凹陷瘦若骷髅的脸时他还是有些受到了惊吓,尤其是当他从她几乎面目全非的脸上依稀认出来了她原本的样子的时候便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个状若尸骨的女子,他认识。
他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来往此处的马车上,那时石采儿的疯病发作,他嫌烦,便掀开窗帘哄了她一哄,却正巧撞见她衣衫单薄地站在路边,在冬月的第一场大雪中,一手抱着个孩子,一手提了满满一袋的铃铛,背脊却挺得笔直,像傲骨铮铮的梅花,无畏无惧,带着清冷和倔强。那时候她虽然清瘦,却也远远没到达现在的地步,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并不相信会有人在不过短短十余日的时间里,能变成这样一副模样,即便是绝食也不能,何况她还吃掉了至少两条雪蟒。无论如何,都是不应该变成这样子的。
他一直觉得她与别的女子很不同,那一刻则更是如此,她似乎每次总能给她带来些新的惊喜,不断推翻着他对世间女子所认知的极限,而这一次,她干脆就颠覆了他对隐士高人的所有认知,他所以为他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如今看来其实也不过只是深潭中巨石中所露出来的小小一角罢了,而且还是虚实真假莫辨的一角。
墨涟看向七叶被白绸缠住眼睛的一张脸,欢喜期待和绝望恐惧的神情不断在她显得有些惊悚的面容上如同翻页一般交织出现,那是妄念虫的毒刺起了作用了。妄念虫的毒素会将人把所有想要的东西、想改变的事情全部重现在人的面前,在人的欢喜和期望达到最顶点的时候又将其以比之以往还要惨烈千百倍的方式毁去或呈现出来,让人不断地交织在极度的欢喜和嫉妒的悲伤绝望之中,来来往往,无止无尽,直至把人逼死,或者逼疯。
世人总有各种各样的所求,哪怕是三岁的孩童,也会有想要的东西,更遑论是成人。求之而不得,得之而留不得,又或者求了得了留了到头来却发觉一切都变了模样还不如最初就从未得到,光只是这三样,便足让一个人郁郁半生。
墨涟并不认为七叶是一个纯白无暇不会有任何遗憾的女子,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人长不成这么一副连神情都让人无从分辨真假的模样。
只是她的欢喜显得淡淡的,看起来更像是漠然多一些,可那些悲伤绝望的情绪映在她的半张面容上,却显得尤为的真切,仿佛正置身于无尽的恐惧绝望中一般,让人看得胆寒心颤。对于痛苦,她好像承受得太多了一些。
“既然这么痛苦,我便帮你一把吧。”
墨涟有些不忍地将手指摁在了七叶的喉咙上,只要稍一用力,他就能够将她的喉咙捏碎,她的痛苦也就能够完结,再不必经历那些她不想面对的事。杀人,这本该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可不知为何,此刻他却只觉得手像被石化固定住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冥冥之中仿佛正有什么东西在阻止着他,他只觉浑身无力,心脏像充满了什么重物一般,坠得难受。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七叶突然说出了一句话,声音很漠然,却又仿佛饱含着无尽悲伤,绝望,以及微不可查的奢望。墨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她突然清醒了,急忙将手收了回来。七叶还在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可墨涟再仔细听,却又分明什么都听不出来了。只是她的声音显得空空洞洞的,回荡在这空荡的山洞之中,听起来显得无比的慎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墨涟恢复过来动作,喃喃念了一声,突然想起她那时和银柃说的那番话,她说她是青藤树妖,他当然知道那是在骗他的,树妖不会有体温和鲜红色的血,更不会对人心有着如此深入的把握。他刚练成的神通也没有看到她的身上有任何的妖气或者灵气存在,她也不是他的同类,那么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七叶仿佛听到了他的话,梦呓一般的话语终止了下来,面色灰白灰白的,半点血色也没有。
墨涟瞧着七叶有些不对劲,伸手在在他腕上搭了一下。见她脉象平缓有力,并无半点异常,手却凉得吓人,冷得就像是在摸着一块冰,伸出另一只手在她额上摸了一下,却发觉她额头烫得像火烧一般。墨涟眉头微皱,觉得有些奇怪,手往下滑过七叶脖颈处滑向后背,一路对比起手和额头两处的温度,发觉除此之外,她别的地方温度虽然较之寻常人稍低一些,却并无大碍,这是……
墨涟手滑到七叶背上突然顿了一下,有些惊异,这是疤痕?她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疤痕?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拉开她宽松得如同直接挂在架子上的衣物看了看,只见目之所及之处全是触目惊心的疤痕,那些疤痕中还有好几道像是刚形成不久的,像是愈合得急,还没来得及消去痕迹,与那些陈年旧伤交错在了一起,像极了地底中盘踞的老树根,丑陋之极。
除此和身上尚未来得及拔出的妄念虫毒刺之外,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太过显眼的瑕疵,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大概就是她太过苍白的肌肤上多了许多泛着蓝光的小斑块,那是妄念虫的毒刺释放出来的毒素,毒刺似乎是被她拔掉了,不知她用的什么方法,刺进去那么深的毒刺,取出来的时候竟然硬是一点伤都没留下。
看来,她并没有打算要死呢。
墨涟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声,看着即便陷入幻觉之中却依旧紧握着刻刀始终没做出来什么自残行径的七叶,觉得自己先前想要帮她结束痛苦的行径有些可笑,不知怎的,突然就松了口气,就连心中那一股萦绕不去的难受压抑都显得轻了许多。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打心底有多希望她能够活下来,虽然这希望来得没一点缘由。
“你能活下来的吧。”墨涟又往七叶背上盘踞的疤痕看了一眼,半自言自语,半询问着说道。
都说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再遇到生死难关的时候命总会特别硬一些,因为即便再到了鬼门关,也还是能够认识回来的路不至于迷失在黄泉途中,尤其是那些不止一次徘徊在生死之间的人,更是如此。光她背上的伤痕,这要是放在寻常人身上,只怕都足够让他们死上好几回了。但她活了下来,即便是不知因何而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副骷髅一般的模样,还是能够在凶猛的雪蟒口中活了下来……
也许,她从来就一直都游走在生死之间,从来就没脱离过呢?
墨涟被自己无端跳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目光复杂地在七叶身上又扫视了许久,最后摇了摇头,将手掌往七叶手上的刻刀上一划,将血滴入了她的口中,虽然还从未试过用这种方式能否帮人解毒,但多少是能够有点用的吧……或许对于她来说,只要能够有一线生机,她就能够抓住也不一定呢。
一直喂她喝了大约一碗多的血,才随便撕了块布条简单地把手包扎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了两枚银针,一根一根地将她身上妄念虫的毒刺全挑了出来。
“剩下的,就能靠你自己了。”将毒刺清理完,将七叶往火堆边移近了一下,从外边取回来冰块做了一个冰包,敷在了七叶额头上,又半自言自语着,半对着她说道。他其实想说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来着,但不知怎的,突然就很讨厌听天由命这个词,总觉得一点都不适合她。
她或许,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听天由命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