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没吃完,天已由晴朗变成了阴沉,而后突然就飘起了雪。雪还未落到地上,却叫眼尖的食客先发觉了,许是葙凉城已多年没下过雪,众人瞧着多少有些兴奋,有几人甚至丝毫不畏严寒地大开了窗户,就这么直面着严寒赏起了雪来。
饭馆里的说书先生捋着花白的胡子站在窗口打量了一会儿,算了算,得出了今年是葙凉城百年一遇的大雪这个结论,很是欣慰地说天气虽较往年要严寒了些,但此处不同别处,此场大雪寓意祥瑞,实乃葙凉城方圆数十里的百姓之大幸,是如何如何的难得云云。
大概这样的论调放在葙凉城里已不是什么新鲜的言论,众人听了也只是会心地笑笑,并没有去反驳什么。
气氛显得很平静,像是沉浸在无声大雪中一般。
七叶放下筷子,抬眼朝着离着最近的窗外望去。纯白的雪花正纷纷洒洒絮絮扬扬地飘着,远处的风景看起来好似隔了数重帘幕一般,雪安安静静地落在青瓦白墙上,落在依旧泛着绿意的宮凌树上,落在裹着棉衣的行人身上,落在青石板的长街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像轻纱一般,半遮半掩的,凭生出来许多诗情画意,很有一种古色古香的独特韵味。
七叶不太喜欢太过严寒的季节,因为这个时候多数的花草树木都已经将生机收敛了起来,蛰伏着为着开春和暖新生而积蓄着气力,虽然寓意不错,样子看起来却多少还是有些不可爱。但她却并不想否认,单从画面视觉来看的话,其实很多时候,冬天的景色看起来会更好看一些,更容易引人入胜。
但好看,也总要在有闲情的时候去欣赏才好,否则再好看的美景也是入不得她的眼中的。譬如此刻,她除了感受到冻入骨髓的冰寒,就一点儿也不想去欣赏这一场兆丰年的瑞雪,自然也不会因这样的美景生出来些什么美好感悟。她现在只想赶紧把落在微生晚夏那边的衣物取回来,这骤降的气温已经让她觉得她很有可能会成为今年葙凉城被冻死的第一人了。
收拾好抱着银柃刚起身,还没来得及行动,发现身遭稍远的地方突然多出了三个人,两男一女,年纪在二十上下,从衣着气质来看,三人应该是兄妹。两名男子长相都相当不俗,其中一人抱了把长剑,气质显得稍活泼些,一人则执着一把较寻常折扇较长的铁质折扇,相对而言就显得沉稳的多。女子正抱了盆花,面上戴了枚面具,只露出来了一双水汪汪的赤红眼瞳,从身形气质上来看,应当是一名娇俏少女。少女怀中抱着的花被一层油纸包着,能隐约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气,十分的好闻,想来应该十分的名贵。三人粗略地朝着周围打量了几眼之后,就将视线转移到了她身上,这么直直地盯着她,从头到脚地把她打量了一遍,视线落在了她怀中的银柃身上。
月疏影月流辉仔细地打量了银柃一眼,再看了看显得有些弱不禁风的七叶,最后视线停留在了她的面庞之上,片刻后,月流辉指着七叶对着身边抱着赤红的月朦胧,低语道:“你确定这就是你那位美人姐姐?”
虽说这身形样貌和她怀中的孩童与紫垣那厮描述的基本一致,可世上真有人能够将自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变作另一番模样吗?看这无论是放在男子中还是放在女子中都显得十分普通的面容,这一马平川的前胸,这虽然不至于太过明显但也绝不容人轻易忽视的喉结,怎么看都是位男子吧?与传言中的貌若天仙的形象是在是相差太远了,就算是集易容与缩骨术之大成,也不可能真的把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吧?
就这副模样,怎么就能看出来她是一位女子了?怎么看都不可能吧?紫垣真的没有在坑骗他们么?
月朦胧和自家二哥对视了一眼,望向七叶的下巴,有些不确定地摇了摇头。她那时看到的七叶并没有这么清瘦,虽戴了副面具,却还是隐隐透出了一股离尘隔世的不染尘世之意,她原以为她即便是易了容,也绝不该是这样普通的一个人,她应该还是能够认出她来的才是。可如今她极有可能就在她的面前,她却忽然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一时间,她有些愣住,不知如何是好。
七叶眉头微皱地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将放在身边的一袋子风铃仿若轻若无物般地拎起,旁若无人地向着门口走了过去。经过三人身边的时候略嫌三人有些碍事地往边上多迈了半步,连眼都没抬一下就这么直直地走了过去。
“姑娘请留步!”
一把折扇横在了七叶的身前,七叶顿了一下,停下了脚步,转头往身遭望了几眼,又回头望了望横在身前的折扇,然后才扭头转向了月疏影,语中微带怒气:“这位兄台,你若患了眼疾该趁早地看大夫才是,你见过有长成我这样的姑娘吗?!”
因为显得有些激动,语调便稍微提高了一些,一时间周围人的目光都被集中到了七叶和月疏影二人身上。从七叶身上流转了一遍的目光落在月疏影身上的时候,多少显得有些鄙夷。
月疏影从容自在,不为所动,手中握着的折扇稍微往外移了移,目光始终紧盯着七叶,笑而不语。
一股浑然天成的咄咄逼人压迫突生迎面而来。
七叶最烦这等麻烦事,也不管面前这人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手中一袋子风铃措不及防的就对着他砸了过去,月疏影闪得及时,也闪得精妙,正好躲开了七叶的一击,却恰到好处停在了她身旁半步的距离,折扇依旧拦在她身前。
七叶往身后推了一步,皱着眉头怒目望向月疏影等人。有食客推门而入,带进来一阵冷风,她缩了缩肩膀,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语气显得很不耐烦:“你们这是何意?!”
月疏影视线在她和银柃身上停留了一霎,目中讶色一闪而逝,道:“外头风雪这么大,兄台二位又穿得如此单薄,如此出去怕是要冻着,不如在此多停留一会儿,等风雪过了再走也不迟。”
七叶身子一侧直接就朝着月疏影撞了过去:“爷我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给我让开!”
挡在身前的变成了两人。
月流辉显得有些不耐烦:“我家小妹千里迢迢来这儿等你,你若是她寻的那人,便承认一下又何妨了?”
“……”
七叶对这等不讲道理的人很无语。
这世上寻她的人还少么?她在没露过面的情况下他们都能围着她弄出来好几场风波,她若是这么干脆跳出来那还得了,她还要安宁不要了?!
再说了,也就是她是了,若她不是呢?这人也打算硬逼着人一个大老爷们儿承认自己是个姑娘家吗?
“你是美人姐姐吗?”月朦胧盯着她的面庞看了许久,也没能确定七叶到底是不是给她医治好眼睛的那人,眼见着自家二哥都要和她吵起来了这才赶紧过来,取下来了戴着的面具,直盯着她的眼睛,十分坦荡地问道。
“先不提美人二字,你看我身上有哪点不像个男的吗?!”七叶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问道。
“没有。”月朦胧摇了摇头,踌躇了一下,便很理所应当地说道:“可照着紫垣哥哥说的话,若你真是美人姐姐,那就是变成个彪形大汉也没什么好让人吃惊的,所以即便你一点儿都不像美人姐姐也不一定你就不是美人姐姐了。”
七叶想砍死紫垣。
“小姑娘你们真的认错人了。”七叶做出来一副略感兴趣的模样盯着月朦胧眉心的花钿,脸不红心不跳地诚恳说道。
“你真不是吗?”月朦胧显得楚楚可怜。
“……”
七叶再不理会面前的三人,以很不可理喻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径直出了饭馆,又径直地朝着微生晚夏的住处走了过去。
路至半途,一路马车迎面而来,七叶漠然退至路边。一路看过去全是紫檀木加上绣着银色花纹的黑色幕帘外加银色流苏的装扮,显得很是华美庄重,尤其中间一辆黑中微带着赤红的,幕帘上更是用月色丝线绣制了一副月下竹鸟的图案,就好像是真的月下图景一般,显得十分的雅致。
正看得出神,马车却极快地从面前驶过了,只留下来一阵风,被扬起的雪,以及两张一闪而过的熟悉面孔。
一张是墨涟,另外一张是再见那****亲身前往倚翠楼迎接的石采儿,那个据言和他的青梅竹马叶如蓁叶姑娘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墨涟透过石采儿的眼神,让她想起了夙夙。
夙夙有张古琴,音色不怎么好,样子也很残破,但她却一直珍而重之地收着,时不时取出来弹奏几首曲子。后来琴弦断了,夙夙便将其摆放在了她最喜欢的那张桌案上,也不修也不弃,就任由它这么坏着了。后来她专门给夙夙做过一张琴,还特地都做成了夙夙所爱的那张琴相似的样式,她能看出来夙夙对那张琴也真的十分喜欢。但她知道,若是那张琴还没坏,当夙夙想要弹奏一首曲子的时候,第一个想要拿的一定还是那张古琴。又或许,即便那张琴坏了,她第一个想起的也仍是那张琴也不定。
那种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面前之人等同心底之人的眼神一瞬间让她觉得墨涟很像弹奏着她后来重新制作的那张古琴的夙夙。
如果每一种喜欢都曾有过极限,那一定是后来萌发的情感所无法触及的领域。
但这好像,并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即便在此之前她就有所察觉,但到了现在,无论发生任何事,一定也与她没有半点干系了。
七叶将落在空处的眼神收了回来,将面上依旧保持着对车厢装饰的欣赏之色抹去,转眼望向车队离去的方向。
这么浩浩荡荡地朝着城门的方向走了,总不可能是随便出门逛逛就回来才是,再怎么着也应该会过个三两天才回来的吧,如此说来,潜进天玄门似乎就变得简单的多了,她这是走了运了?
“姐姐,我叫月朦胧。”
一个清淡中略带些甜美的熟悉声音突然从原本空无一人的身后响起,脑子一时半会儿转不回来的七叶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哦。”
“我两个哥哥一个叫月疏影一个叫月流辉。”
“哦。”七叶又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