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金色的喷泉,从松林苍碧的树冠上喷出,射向蓝晶晶的天空,穿越从山口洒来的阳光……啊,金翅鸟!令人眼花缭乱的金翅鸟!
望着这鸟群,李龙龙惊呆了。
鸟群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万点金光,忽而像一片花海,忽而似一抹云霞,美极了!
李龙龙觉得身子突然轻飘起来,展翼振翅似的放开脚步,奋起疾追鸟群,卷起一阵旋风。
鸟群飞越黟(yī)溪,又掠过橘林上空,在笼罩着淡淡晨雾的盆地上空,兜了一个圈子,才骤然流星似的向湛蓝的天幕坠去……李龙龙的心也一下空了,怏怏不乐地转过身来,向黟溪中学走去。
李龙龙的家原在庐城,他是乘着搬家的汽车来到这里的。汽车在皖南的山区里转来转去,最后停在一个名叫仙源的深山小镇上。这里到处是山峦,到处是林海,眼前野花斑斓,耳畔鸟语不断。这正是李龙龙很久以来就心驰神往的地方啊!一切都是新鲜的,他感到自己很幸福。昨天晚上,他见到了黟溪中学初一(2)班的班主任王黎民老师。这位年轻的女教师热情地告诉他:“入学手续已经办妥,你明天来上课吧。我把写着你的名字的纸条,贴在你的座位上了。”
李龙龙就要在新的学校读书了!这儿的老师和同学虽然都是陌生的,但他没有感到紧张。他的身体特别健壮,属于“人高马大”的类型。同他的体格一样,他的性情也十分开朗,心宽气爽,无所畏惧。
他一点也不怯生,大步走进了校门。
他昂着头,甩着膀子跨进了初一(2)班教室,在课桌上找到贴有自己名字的座位,坐了下来。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这张课桌立即成了无数视线的焦点,就像这里坐了两头大熊猫———这时,他才注意到和他同桌的一个小个子同学,已先坐在那里。淘气鬼们望着他俩,先是扯眼吊线、挤鼻子歪嘴,接着像灌木丛中山雀的聒噪,一片杂乱的叽叽喳喳:“喂,瞧啊!曲艺团真会逗乐,派了两个小相声演员到咱们班留学了。”
李龙龙以为褂子穿反了,左瞧右看也没发现什么不正常,随即轮流把淘气包们一个个扫视了一遍。人熟地熟的淘气包们哪把这种示威放在眼里。
“嘻嘻,一个是小牯牛,一个是大跳蚤……哎哟哟,亲妈耶,咱肚子上肿起一块大包。”
“别哭,伢子耶,咱来给你揉揉。”
“不能揉,揉破了不得了……咯咯咯……”那个小胖子躲着、护着肚子。
李龙龙示威似的摇了摇宽宽的肩膀,也没能镇住那些调皮捣蛋的,眼看那吃吃的窃笑声(还有几声又尖又细的女声伴笑哩)就要酿成轩然大波时,李龙龙同桌的那个小同学不动声色、低声细语,但又字字清楚地说了句:“那里装的都是灶马尿(Suī)———笑尿(njào)。”
谁都懂得这句歇后语的含意。据说只要给正在痛哭流涕的人灌两口灶马(蟋蟀科昆虫)尿,那人能立即破涕为笑,越是想忍住,越是笑得厉害。谁愿意是喝了灶马尿来上学的?这句话像一帖止笑剂,教室立即安静下来。要不然,正一脚跨进教室的班主任王老师,也会闹个大红脸的。
然而,到了学生下课起立时,连矜持的王老师,看着自己安排到一张课桌后的两个学生,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穿一件潇洒的咖啡色夹克衫的大个子李龙龙,额头两边像牛犊小犄角要冒桃,当地人称“碴拐头”,再配一副鹰翅眉、大眼睛、高鼻头、阔嘴巴……全身洋溢出一股粗犷、豪爽劲儿。他要往少年摔跤队里一站,连教练也会多看他几眼。
比李龙龙矮大半个头的刘早早,穿了件旧学生装,身材像破土不久的杉树苗,单单薄薄。他那乌黑的头发,细细的眉毛,戴着近视眼镜的小眼睛,还有他说话低声细气、走路文质彬彬的样子,显得格外小巧玲珑。
把这两个人安排在一张课桌后,难怪淘气鬼们说他俩是说相声的了。
王老师也感到:这样两个外表、内质差别极大的学生,大约很难合得来。她是暑期才从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和这些刚离开小学、考入初中的学生一道进入新学校的。排座位表时,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两个学生的名字有相同的构造……一星期没结束,王老师发现自己又错了。看来,排座位也是一门学问哩。
淘气鬼开始起哄时,李龙龙有些莫名其妙,在讪笑声中,他以为是老师有心照顾这个瘦小的同学———五十几个小把戏挤在一间教室,难保没人欺侮他(这不已经开始作弄人了),这时,魁梧的李龙龙是当然的保护人,这使他有点自豪。谁知邻座轻言慢语的一句话,就使对方偃旗息鼓、全军覆没,这使他仔仔细细地注视着早早了;再听他口音是本地人,更是喜上眉梢,心里乐得痒痒的。
孩子们有自己的世界。在李龙龙的童年世界中,他和小鸟结下了不解之缘。先是爬高掏窝捉小鸟,随着年龄的增长又操起了弹弓和气枪。不过,生活在几十万人口的城市里,由于环境污染日益严重,生态平衡遭到破坏,对他的爱好不能不说是一个打击。别说见不到他知道的犀鸟(雌鸟在树洞内孵小鸟,雄鸟用泥巴糊得只留个小洞喂食,这是最好的捕捉时机)、导蜜鸟(跟着它就能找到野蜜)、建巢专家纺织鸟、太阳鸟(它们的羽毛曾被某些民族当做货币使用)、能抓起羊的鸟,更别说无法看到他心目中最俊美、生活在本省紫云山的相思鸟了。
那是在一次偶然的相遇中,一位叔叔给他快要枯竭的爱好注入了甜美的清泉,李龙龙更爱鸟类世界了。当他考取初中还未上学时,就随着父母工作的调动来到了仙源镇。龙龙乐得一蹦三尺高。仙源就在著名的紫云山区啊!这意味着他即将看到栖息在大山中几百种奇特珍贵的鸟,几十种稀奇古怪的野兽,特别是那俊美的、嘴儿像南国红豆一般红的相思鸟。
紫云山区是著名的风景胜地,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已开展旅游事业的温泉一带。其实,那只是偌大的紫云山区东侧的一小片天地。险峻的山峰、茫茫的云海、无边的森林,深藏着奇异喧嚣的动物世界、绚丽多彩的植物海洋,古往今来吸引了无数的探险家来这里跋涉。据历史记载,它曾是我们祖先黄帝采药的大山。
在神秘莫测的紫云山怀抱里,有一个较大的盆地,仙源就坐落在中央。它本身就是自然、历史文化留给后人的一份珍贵的遗产:居民们至今所居住的房屋,大多仍是数百年前明代、清代的建筑,方言口语中依然保留着大量的古汉语词汇,这大约和它特殊的自然环境有关。
过去要进入这块盆地,只有一条沿着溪水岸边的险峻小道。
不知哪年,有人凿开了大崖,才有了石门,这片土地才不断为世人所知。相传陶渊明有位叔父在这里当县令,他在寄居叔父家的岁月来过仙源,《桃花源记》当然就是他写这里的一篇杰出的游记。不信吗?只要迈步跨进石门,眼前的景色就是《桃花源记》的写照。
奇妙在一条大溪———黟溪蜿蜒于盆地,从每家每户的门前或院内穿过,又灌溉着田园。
这条神奇的黟溪是从背后的天平杠飞流而下的,收集了四周峰峦的秀丽、幽谷的清香,于是这块盆地春弥杏花雾、桃花雨,夏呈枇杷、樱桃,秋则百果飘香。
仙源又是著名的花茶产地,家家庭院摆满了黄泥花盆,珠兰、木兰、茉莉的芬芳笼罩着小镇,难怪人称仙源是金黄红艳的果、碧绿溢香的茶、五彩缤纷的花。
那么,就需对黟溪追根求源了。天平杠很有些来历,它并不见得奇高,海拔只一千多米;它的奇特在山体———游龙拱卧的天平杠,俨然是块硕大无朋的黛色巨石,磅礴雄伟。不知哪朝哪代的秀才,被它触发了灵感,在石上刻下“大块文章”四个大字。
四季云海的波耘涛耕,风雪惊雷的催动,巨石上竟然萌生出绿芽,生长出坚忍倔强的紫云松来。有资格称上紫云松的,虽都低不盈寸、高不盈丈,然而短鬣的松针,还是织成了如云如盖的绿冠,繁衍起生命的大树来!
天平杠一石为界,将涓涓滴水分流。向南流出的到了仙源,细水已成有波有澜的黟溪。黟溪傍着眉毛峰脚绕了个弓背,从齐云山下兜了一圈。经过千重山万重壑的哺育,它成了新安江,留给富春一江山水诗画,又冲进了卷雪连天的钱江潮……远的不说,就近而言,这条灵秀的山河,陶冶了一位位艺术大师,这就是美术史上著名的“新安画派”,而且砖雕、木雕、石雕都独树一帜,更有令医学界瞩目的“新安医派”……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天平杠北坡的一支溪水却是另一性格。它没在云里雾里穿行多远,在峡谷中长啸一声,舒开了腰肢,汇成了洋洋大湖,留下一面镜子给青山白云,然后才抽出一条青弋江,流流连连地向长江走去。大诗人李白曾在这条江上留下无数灿烂的诗篇,直到现今,桃花潭上的六角塔还屹立在江边(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天平杠西侧的溪流,成了阊江源。阊江向西径流,直达我国第一大淡水湖———鄱阳湖!
这座举世无双的天平杠,成就了三方的山水风物!
“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开始了大规模的“四化”建设,仙源是规划中开发建设紫云山、播撒现代文明科学种子的基地。
这样神秘的紫云山还能不使龙龙向往?又怎能不使他怀揣种种愿望?谁知好运天降,他随着父母工作的调动,突然成了紫云山的居民。嗨,这也是他的立足的“基地”啊!他将去这片陌生的山区领略奇风异景、探寻珍禽异兽!龙龙懂得友谊的可贵,刘早早的表现,已使他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仙源镇不大,放晚学时,李龙龙就跟着刘早早去认家门。刘早早家在镇外花圃那边,和这里大多数的老式房子一样,前有院后有园;终年潺潺不息的流水,经石砌的渠道从门前流过。还未进门楼,耳边就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鸟鸣。
李龙龙的神情为之一振,他屏息站住倾听,直到那串卷舌颤音滑了一段花腔戛然而止,他才穿过堂屋,跨进后园。
他看见高高的玉兰树下挂着精致的鸟笼,一只金光灿灿的鸟,在笼内矫健地跳动着。龙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鸟,特别是那丁香花似的白眼圈、一双弯弯的娥眉。
“什么鸟?”他问跟在身边的刘早早。
“认不出?”
龙龙摇了摇头。
“摇头不值价,先思摸思摸,再仔细观察,观察它的眉眼:雪白的、银菊瓣的、月牙儿似的……”
龙龙心里一亮,乐了:“画眉!一定是!”
又粗又响的嗓门,吓得鸟儿在笼中扑腾乱跳。
“对了,它是鹛类王国中大名鼎鼎的国王哩。外国人称咱们是‘鹛类王国’,因为这类鸟在世界上有两百多种,咱们国家就占了一百多种。但这还不算稀奇,有趣的事在后面哩!女演员化妆时都要画眉毛,你没见过谁立意要画个生姜眉、豆瓣片吧……对,是依着它的眉毛描的哩!这样月牙弯弯的,美得连人都向它学哩!”
开学的第一天,龙龙就听说刘早早有一个外号,叫“小百科”。现在,听早早有板有眼地大谈画眉鸟,龙龙更佩服得五体投地,忙问:“你养的?”
“咱有这样的能耐?会下蛋、趴窝、孵鸟?”
“哈哈哈……”龙龙笑得眼水往外淌,“真逗,该问是不是你喂的。”
“去年在刺棵丛里抓来的。老鸟衔草理窝时,咱就瞅准了。你猜它下的蛋是什么颜色?”
“你这样问,说明它不会像鸡蛋、鸭蛋壳儿那个色儿。”龙龙从他那灵秀的眼里发现了端倪。
“玉蓝玉蓝的,晶莹透亮。见过雨后乍晴的天吧?就是那个色儿。”
他见龙龙张着个大嘴只有听的份儿,高兴得眸子里好像有一对黑天鹅直拍翅膀!
“这只还不算拔尖。咱幺叔讲,金色的羽毛有点泛红才珍贵。这一只嘴丫子生小了,唱得差一些。不过,幺叔教了个窍门,选择锋利的石片放在笼里,让它磨嘴丫。”
“哦?”
“它的嘴丫爱长黄,长多了,就像笛子吹口长了个疙瘩,不好听。磨平了,声音才嘹亮,调儿多变。开头咱不信,后来在山上看到画眉真的在树上歪头扭颈磨嘴丫,听说,它也能学人讲话哩!你别又摇头,其实,能学舌的不止鹦鹉,还有鹩哥、八哥……就像咱妈要杀鸡,先在缸沿上磨刀……你看,它为你表演‘磨术’了……”
“哈!真的,它左一撇右一撇地在石片上磨,太妙了,太珍贵了!”
“这就叫‘太妙了’‘太珍贵了’?你真舍得用形容词。画眉在咱这里遍地都有,不稀罕。”早早微微地晃了晃脑袋,“对咱这儿奇特的鸟,形容词原本就不够用,你还不省着点。”
“真的?”龙龙的鹰翅眉一展。
“紫云山珍奇的鸟多哩!白色的鹇鸟,红色的红嘴玉,紫色的鸟精,黄色的鹂莺,长胡子的一枝花,蓝翎子的石青。还有,上次报上登了一张鹰身猴面鸟的照片,说是在全世界都稀有。幺叔来了,咱给他看报,他说咱们的紫云山也有。它又凶又狠,敢找老豹子干仗,奇吧?埃及金字塔有狮身人面像,咱们有鹰身猴面鸟……有位科学家说过,咱紫云山简直是个鸟类王国!”
龙龙听得心花怒放。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早早,对鸟类这样懂行。他又问:“你也喜欢研究鸟?”
早早抬起了眼,看着深邃的天空:“谈不上研究,只不过喜欢观察鸟类。”
“哟,你还挺谦虚哩!”
早早的眼神,仍然沉浸在天空:“真的,咱只是喜欢。它们生得五颜六色的,把各式各样的色彩搭配得匀称透了。停在枝子上,是绿树上的花;张开翅膀飞,是会飞的花……”
“对,一点不假,是会飞的花,开放在天空里的鲜花。”龙龙拍起了巴掌。他想起了突然飞进阳光下的金翅鸟群,但早晨看到时,只觉得很美,却没有找到恰当的比喻。
“鸟儿要是亮起嗓子,合唱团、小乐队听了都得叹气。早晨、傍晚在山坡的舞台上,鸟叫得特别欢:轻音乐、进行曲、圆舞曲……要是把这些都录下来,肯定能编一部《鸟类音乐集》!多有意思!音乐家不是也能参考参考吗?鸟类学家说过:鸟是大自然的歌手,没有鸟鸣,大自然就成了哑巴;鸟是大自然的花朵,没有鸟飞,天空就没有了色彩!”
龙龙激动得鹰翅眉一跳一跳地说:“走,到我家去,我拿样东西给你看!”
也不管早早愿不愿意,龙龙拉起他就跑。到了家,龙龙才松开早早的手,把书包一甩,从墙上摘下一支乌亮亮的气枪,往早早手里一塞。
“给!这支枪的使用权,归咱俩了!咱俩一道研究鸟……”想起早早刚才说话用词,龙龙改了口,“观察,是观察鸟。这就说定了!”
从上小学起,在漫长的四年时间里,龙龙不买一粒糖果,不买一支冰棍,把一枚枚硬币攒起来,后来终于感动了爸爸,给他买回一支崭新的气枪。平时,他宝贝得连妈妈也不许摸,今天,他连想都没有想,就毅然作出了决定。
早早看了看枪,又耷拉下眼皮默默地递还给他。龙龙的心往下一沉,声音中有着沮丧:
“你?”
“……”
“说呀!你刚才还一说一大串,说得咱心都快跳出喉咙,现在为啥不开口,成了哑巴?”
“咱俩爱得不一样。”
“你爱鸟,我也爱鸟,咋会不一样?”
“你是爱打鸟,咱是爱看鸟……”
“哎呀!这有啥不一样?”
“咱正躲在树丛后有滋有味地听它唱歌,欣赏它美丽的羽毛,可你啪的一枪射过去……”
“嗯哼!吓我一跳。原来说的是这码事。”龙龙晃晃悠悠的心定了,又兴高采烈地扯着大喉咙,“你说得也有理,不过那是过去的事!现在,对鸟,咱俩爱得一样。我说一样就一样。”
早早盯住他的脸,眼睛里那对“黑天鹅”正瞅着他,像是在问:吹牛,还是真话?
龙龙挺得意,把板凳嗒嗒地拉过来挨靠着早早坐下,说:“你别急,听我给你讲个故事,是讲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