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道长专门找来了道姑帮着洗漱换衣,又找了一间内室让宁珞在里面休息,宁臻川陪着女儿说了几句,看她精神还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掩上门从里面走了出来,景昀几个还等在外头,今日参与找人的有禁军大营的将领,也有京兆府的京兆尹和长史,而瑞王杨彦站在角落里,脸色阴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见他出来,几名同僚都围了上来,安慰了几句,除了京兆尹还忧心忡忡的,其他几个只是眼睛都不经意地左看右看,显然是等着看热闹了。
宁臻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刚想说话,景昀便撩袍跪倒:“伯父,方才事出紧急,小侄对珞妹多有唐突,请伯父责罚。”
冷峻果敢的年轻人谦逊地跪在脚下,眼中的诚挚和思慕一览无遗,此时此刻,宁臻川终于感受到了这名男子对女儿的拳拳心意。
他本不是吹毛求疵之人,只是不知为何,对景昀总有诸多挑剔,嫌他寡言,更顾忌他在盛和帝面前莫名的受宠,要知道圣恩难测,这样木秀于林并非好事。
最让他不是滋味的是,自家聪慧通透的女儿看上去对这小子很有好感,这样把自己珍而重之养了十四年的女儿轻易交托出去怎么行?得让他多吃点苦头才行。
女儿到底还小,最好这两门亲事折腾到后来都不成,他便可以多留女儿贴心两年,多享享天伦之乐。
而这一场祸事,让他彻底看到了景昀的优秀和痴心,更明白如果这世上有谁能和杨彦一分高下的,除了景昀再无别人。
再犹豫下去就是迂腐固执了,更对不起景昀这样的真心实意。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抬手扶起了景昀,笑着道:“贤侄说笑了,珞儿这条命就是你救的,你便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再说责罚就要让我汗颜了。”
景昀心中大喜,要知道,宁臻川可是从未给他什么好脸色看过,今日如此温和亲切,怕是要接受他的预兆了吧。他并未起身,只是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才顺势站起。
宁臻川心里越发舒服了,和颜悦色地道:“先前看你去追击贼子,怎么就到了这里救了珞儿?”
清虚道长在旁边笑道:“此乃天意啊,元熹请我出山一同协助寻找九姑娘,说是九姑娘必定就在附近,我当时还不信,却果然找到了。贫道适才用龟甲算了一卦,元熹和九姑娘必定是前世有缘,心有灵犀,九姑娘此劫是福不是祸啊。”
清虚道长和北仙真人一南一北,广传道法而道名在外,旁边几名同僚听了立刻频频点头称是,京兆尹张大人这一下午被这意外吓得焦头烂额,这下好似抓住了快浮木,连声道:“对,是福不是祸,世子和九姑娘真是良缘啊。”
“哐啷”一声,大伙儿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看见了一地的碎瓷片和杨彦挟怒而去的背影。
这一场大祸事,是近几年来头一遭,盛和帝雷霆大怒,着京兆尹、大理寺、御前侍卫协同彻查,最后才得知是秦门山的悍匪长途奔袭来办的案子,那秦门山在大陈的中部,穷山恶水之处,盗匪从乱世开始便有了,盛和帝继位后,朝廷曾讨伐过三四次,大军压境,他们便躲入深山,大军一撤他们就又出来活动了。
只是这秦门山离京畿足足有五六百里的距离,不知道他们从何处得了消息,又不知为何他们要如此胆大妄为触了大陈的逆鳞。
被景昀挑落的两名悍匪服毒尽,杨彦追到的那两名匪徒在混战中被射杀,其余的盗匪好似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盛和帝斥当地郡守和守备剿匪不力,查撤了几名官员,又令他们务必要想个法子将悍匪剿除干净。
宁珞得知后这个结果后,心中的狐疑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愈加浓烈。照宁萱和景昀所说,杨彦在这么多人马中第一个找到了她,这其中就很费思量,而那两名匪徒被杀,更是疑点中的疑点,更何况,匪徒除了劫财,显然是奔她而来,宁萱只是殃及池鱼,难道她的大名连远在秦门山的悍匪都知道了吗?
然而这种案件,她一名闺阁女子无法过问,只能委婉地和宁臻川提了提,让父亲在过问案情时留个心眼。
而此案对她来说,也许真的阴差阳错之下的福祸双至,她和景昀的亲事几乎是板上钉钉无可辩驳了。
她和宁萱被匪徒劫走之事第二日便在京城起了流言蜚语,幸好同时而来的便是清虚道长说的“前世有缘、天作之合”,景昀原本就是京城中最出挑的世家公子,更有向宁珞提亲的珠玉在前,这个传言比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更让世人津津乐道,有人甚至绘声绘色地编了两人前世的故事。
要知道,清虚道长可是大陈享有盛名的真人,平日里就连王公贵族都难得一见,而被他誉为“天作之合”的姻缘必然是得了圣人的青睐,宁珞的名声非但没有受损,倒反而在才女上又更上了一层,成了一名有福之女。当然,这里少不了邹泽林这位大才子推波助澜,亲自出马编的故事简直是荡气回肠、缠绵悱恻。
景昀趁机再次入宫向盛和帝表明了自己的心意,救出宁珞时难免有肌肤相触,再嫁入皇家显然不妥,清虚道长打铁趁热,求见了天子,既然二人是在太清山中结缘,他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愿意和长公主殿下一起保媒,看二人成就良缘。
宁臻川更是以宁珞双亲之名,恳请盛和帝成全。
这三管齐下,盛和帝斟酌再三后终于允了,只是对自己的四儿子总是有些愧疚,叫来了杨彦一席长谈后,传出他要亲自替杨彦说亲,属意殿前太尉赵斌之女赵黛云。
赵家和宁家不分伯仲,这二人原本就有赏花会落水相救的风波在那里,盛和帝此举,倒是合乎情理,也不算是失了天家的面子。
只是宁国公府中,宁成氏不干了,在老夫人、宁贺氏甚至宁臻川和宁珞面前大哭大闹了几次,非要他们说个究竟出来,宁萱这样到底该怎么办。
宁成氏在那里上蹿下跳不去提她,宁珞转身就去了宁萱的落雪轩。
那日宁珞安全回府后,宁萱见了她便抱头痛哭,情绪濒临崩溃,反反复复地抓着宁珞说,从前是她对不起宁珞,以后一定不会再糊涂了,两姐妹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永远不吵架了。
宁珞心里也酸涩难忍,宁萱到底还是那个温柔良善的七姐姐,虽然一时被赵黛云诱得误入了歧途,却终于迷途知返,在危急时刻宁愿自己留在歹徒身旁。
这一次劫难,倒是让两姐妹抛开了以前的心结,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只是宁萱这事着实有些棘手,宁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杨彦所救,两人肌肤相亲,如今又传出了流言蜚语,这让宁萱今后的亲事蒙上了一层阴影,而宁成氏这样大闹,除了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别无益处。
宁萱的身份摆在这里,如果入了王府不可能为妃,只能为妾,这一辈子都要在王妃的鼻息下生活。
而杨彦这样的阴狠之辈,前世连她这个正妃都毫不怜惜,宁萱这样的怎么能得来他真心的疼爱?
如果日后杨彦和宁府为敌,宁萱要如何自处?会不会被杨彦当做棋子随意利用抛弃?
宁萱是万万不能进瑞王府的,可宁成氏却被这金钱权势弄花了眼,硬生生地想要让女儿攀上高枝,如今之计,只能让宁萱自己看清这形势,只要她不愿意,宁珞便能劝服老夫人和大伯母,等这一波流言蜚语过去了,只要有着宁国公府撑腰,便能找个稳妥本分的人家,舒舒服服地过上好日子。
一进落雪轩,便见宁萱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抚琴,弹的正是那曲她最喜爱的凤求凰。
宁珞听过这首曲子数次,只觉得今日的琴声比起从前多了几分缠绵悱恻,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情意。难道宁萱已经心有所属了?那样倒不用操心了,只要宁萱说出来,她说什么都要想法子成全。
一见宁珞,宁萱立刻止住了琴声,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过来:“九妹妹你来了,要不要喝一碗绿豆汤?这几日有些燥热,用些这个是极好的。”
旁边的婢女很是机灵,立刻取来了软榻,奉上了绿豆汤,姐妹俩便在葡萄架下坐了下来。
其实,宁萱的五官虽然不似赵黛云那般明艳,却胜在耐看,再加上她的皮肤分外白皙,一白遮三丑,也算得上是一个实打实的美人,如今心结尽解,再也不复往日委屈气闷的模样,整个人越发精神了起来。
两人聊了两句,宁珞便提及了宁成氏:“二婶娘这几日总提着那日太清山上的事情不放,这样下去可要弄巧成拙了,难不成还真想让你去瑞王府啊。”
宁萱没有说话,脸颊上渐渐泛起了一层粉色。
“挑个好点的人家做正妻总比去王府受气强,二婶娘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宁珞小声埋怨道,“你倒是说句话,我便替你去祖母那里顶着。”
“我……”宁萱欲言又止。
宁珞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有些酸涩地问:“七姐姐,你是不是心里还在以为我见不得你好,想拦着你进瑞王府挡你的路?”
“没有,不是!”宁萱连连摆手,着急地道,“九妹妹,我要是还有这心思让我天打雷劈!”
宁珞这才放下心来,关切地问:“那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打算?若是心里有喜欢的人,别不好意思,说出来我替你想法子。”
宁萱咬了咬唇,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九妹妹,你是真的不喜欢瑞王殿下吗?”
宁珞愣了:“是啊,我不喜欢他,怎么了?”
“为什么不喜欢?”宁萱瞪大了双眸,不解地问,“瑞王殿下温柔可亲、谈吐雅致、俊朗帅气、文武双全,那日从匪徒手中把我救下来时,简直好像天神下凡!”
宁萱的语中是毫不保留的赞赏,眼中仰慕的光芒连遮都遮不住,一股不妙的感觉顿时从宁珞心头泛起,她一下子抓住了宁萱的手失声叫道:“怎么,难道你喜欢的是……”
宁萱的脸颊绯红,低下头来绞着手中的帕子,轻声细语中女儿家的羞涩一览无遗:“我……我很喜欢他,这几日都梦见他,九妹妹,若是我能嫁给他,就算是为妾我也心甘情愿。”
宁珞呆若木鸡,好半天才颤声道:“你……你怎么会喜欢他……七姐姐,这万万不可!”
“我知道我配不上他,”宁萱抬起头来,目光透过葡萄藤叶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带着无尽的怅惘,“也没想着真要嫁给他,只是偶尔做做美梦罢了,你听过便好,别放在心上了。”
这结果实在是出乎宁珞的意料之外,她真想宁萱好好聊一聊杨彦前世的所作所为,让宁萱看清楚杨彦的真面目,可她明白,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宁萱可能都听不进去了,女儿家的一见钟情足以将任何心上人的不足美化,就好像当年的秋水道长,抛弃了这么多年的修行,不顾宁臻川早有妻室儿女,一心一意嫁入宁府为妾。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拖”字诀,只要杨彦和宁萱不再有交集,天长日久,宁萱的这份心意总会在时光中慢慢褪色。
六月底,宁珞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盛和帝下旨,宁国公府宁珞温良淑媛,堪为良配,赐婚于定云侯世子,择期成婚。
这杨彦算是彻头彻尾地得罪了,宁臻川明白夜长梦多的道理,幸好定云侯府也显得分外着急,三书六礼、三媒六聘一桩桩一件件办得紧凑而有条理,最后定下了十月初六的黄道吉日。
宁珩可万万没想到,他只不过去京郊大营操练了一两个月,好兄弟就变成了准妹夫,他忧心忡忡地找景昀谈了两次,景昀再三保证对宁珞的情意绝无半点虚假,这才让这未来的大舅子转怒为喜放了他一马。
成亲前这漫漫长日无处慰藉相思,景昀只好三不五时找借口到宁府去,盼着能偶尔见上宁珞一面,便是偷看两眼也能聊慰相思。
只是这未来的老丈人油盐不进,任凭他旁敲侧击地渴盼,依然不动声色,只是****提点他如何和同僚相处,询问他在翰林院的事务,和他商讨政事谈天论地,就连各地的风土人情和陈年旧案都拿来和景昀探讨,不得不承认,这位中书令大人博闻强记、见解独特,景昀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久而久之,翁婿二人倒也惺惺相惜了起来。
这一晚景昀终于没忍住,趁着月上柳梢,又做了一回偷香窃玉的登徒子。
站在熟悉的廊檐下,草木繁盛,清风扑面,比起上一次的忐忑不安,景昀的心中多了几分甜蜜。
轻叩了一下窗棂,他屏息等了片刻,终于,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一个纤细妙曼的身影在窗纸前停住了。
“景大哥,你怎么来了……”宁珞低柔地问。
“珞妹,我想你了,”景昀贪婪地盯着那个身影,素来沉稳厚重的声音居然带了几分委屈,“要这么多日子见不到你。”
宁珞轻笑了一声,却没有推开窗户。
“怎么了?”景昀敏感地感受到了宁珞的异样,“是出了什么事了吗?身子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窗户那头的宁珞低低地应道,“你****都送这个送那个,我的脸又吃得圆了一圈啦。”
景昀心中稍定,又问:“我今日送来的菱角你尝了吗?是从青汨江那里摘过来的,多汁鲜嫩,生吃蒸熟都很不错。”
“吃了大半盆,很好吃。”宁珞迟疑了一下,指尖放在窗棂的消子上,却迟迟没有落下。有个疑问,一直在她心里来回翻滚,让她找不到答案。
景昀喜欢的人,到底是前世的那个她,还是现在的这个宁珞?
“景大哥,”她柔声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你……是真心喜欢我的吗?是真心诚意地想娶我,而不是为了其他原因吗?”
景昀愣了一下,神情凝重地道:“是谁在你跟前嚼舌头了?我自然是真心喜欢你,你放心,我定不会做出什么背信弃义、负心薄幸的事情,只要你进了门,你便是我今生最疼爱的妻子。”
宁珞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
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她自己又能拍着胸脯担保她此时是真正深爱景昀吗?她所能保证的,也就是她一辈子的忠诚。
或许,终有一天,她会放下所有的顾忌将自己重生的秘密对自己心爱之人和盘托出,那样她才有资格追问景昀真正爱的是哪一个吧。
“景大哥我明白了,”她轻吁了一口气,嘴角溢出一丝微笑,“不过,今日你可不能开窗了,我爹说了,成亲前我们不可见面。”
又是老丈人。
景昀心里有些失落,却顺从地道:“好,我就在这里看你一会儿,你去睡吧。”
宁珞伸出手去,纤纤细指印在了窗纸上,那指若葱根,修剪得体的指尖形状优美,景昀的心头一热,把自己宽厚的手掌覆在了上面。
双掌相对,掌心的温度袭来,从手臂一直暖到了心里。
“景大哥,我也想你,只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快去睡吧,梦里要梦见我哦。”
宁珞的语声中带着笑意,俏皮轻柔地回响在景昀的耳畔,他痴痴地盯着那个身影渐渐消失,又呆了片刻感受着掌心的余温,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侯府。
这一夜白衣女子并未翩然而至,入梦而来的是宁珞的身影,那俏皮低柔的身影一声声地叫着,让人的心尖都颤抖了起来。
“景大哥,景大哥……”
翌日一早,景昀精神抖擞地上朝,信心满满地和宁臻川寒暄,就连在翰林院里也难得容颜和煦,惊得邹泽林以为此人换了个芯子。
等晚霞初上,景昀步出翰林院正要归家,门外有个等候多时的小厮快步迎了上来,恭谨地问道:“敢问可是定云侯世子景昀景公子?”
景昀牵过身旁侍从递过来的马缰,随口应道:“正是。”
小厮递上了一封信:“我家主人有封信请景公子亲阅。”
景昀接过来瞟了一眼,只见上面烫着火漆,显然是封密信,他心中狐疑,这会是谁送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