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一片喜气洋洋。
稳婆们领了赏钱笑逐颜开,这一胎虽然有些凶险,倒也是收获丰厚。一开始见是个千金,她们还在想这番辛苦只怕要百忙一场,却没想到,府邸的主人打赏的比别的官宦人家生了小子还要厚实。
管家和家仆张罗着去发红蛋和面饼不提,景昀早已不顾那血腥之气进了屋子,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的宁珞有气无力地看着他,他这颗被吓得死去活来的心才算是放回了原处。
坐在床边,早有备好的奶娘将婴儿擦洗干净放入襁褓中递了过来,景昀略有些无措地抱着,那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比刀枪还要难伺候,竖抱横抱都不妥当,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宁珞身旁。
宁珞被折腾了半天,此时累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把脸往婴儿那里蹭了蹭,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景昀握住了她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
“珞儿,刚才我有些害怕,”他的手指紧了紧,似乎还不能从刚才的惊惧中回过神来,“还好你没事。”
宁珞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嘲笑他的胆小,可是眼圈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这丫头居然敢这样折腾你,等她大了,打她的屁股。”景昀沉着脸道。
还没等宁珞出声,身旁的婴儿忽然睁开眼来嚎啕大哭,那哭声震耳欲聋,简直要响彻云霄,一张皱得像老树皮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景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噢噢”了两声,拍着她的襁褓想要哄她,却没想到她压根儿不买账,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嚎哭着。
奶娘慌忙过来抱起了襁褓,到了侧屋喂奶去了,景昀板着一张脸,沉思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难道她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不成?”
宁珞朝着他无力地勾了勾手指。
景昀不明所以,俯下身来,宁珞的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低声嗔道:“傻瓜。”
景昀也被自己的傻话惹笑了,哪有生下来就听得懂人语的婴儿,又不是天上的神仙。他在宁珞的额角上落下一吻,柔声道:“那看来是个调皮的丫头,不知道能不能如你的愿,学好琴棋书画。”
“她才刚生出来……你操心得太早了……”宁珞想笑,却有些扯动了伤处,只好扯了扯嘴角。
景昀伸出手指,在她的唇间轻轻拂过,那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她,深幽的眸中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柔情:“珞儿,别说话了,太累了先歇着吧,我陪着你。”
宁珞靠在他身旁,听凭那双宽厚的手掌一下下地轻抚在自己身上,很快便坠入了梦乡。
女儿呱呱坠地,景昀为了她的名字煞费脑筋,在邹泽林绞尽脑汁贡献了数个名字之后,他才博采众家之长,取了“思柔”二字,乳名姝儿,寄托了夫妻二人对女儿的殷殷期盼。
只是仿佛事与愿违,姝儿仿佛和温柔静好这四个字没有缘分,一生下来便看出了几分日后跳脱顽皮的影子,哭起来中气十足,闹起来精神抖擞,以至于景昀在公干的时候耳朵里都回响着那魔音穿耳。
眨眼,等宁珞出了月子,在西北的第二个年就要到了,和北周的和谈也已经差不多了,两国各自交换了国书,和谈使团回去前,谢隽春特意到了都督府求见了宁珞一面。
景昀原本是不同意的,只托辞说夫人刚出月子身子还未十分康健,只是谢隽春笑了笑道:“若是真如侯爷所说,只怕我主要不顾生死潜回大陈。侯爷接下去也要忙碌万分,能少个操心的劲敌便少一个,大家都不想有什么节外生枝之事,对吗?”
景昀沉默不语,最后到底还是同意了谢隽春的请求。
刚生产完的宁珞略显丰腴,那肌肤宛如蜜汁浸泡过似的,光泽而柔润,和从前相比,散发着一股成熟女子独有的韵味,谢隽春微笑上前,递上了一个木盒:“夫人,这是小殿下让我带给你的,恭喜夫人喜得千金。”
宁珞疏离地笑了笑,并没有接:“不必了,我和他从此之后便是路人,当不起他的大礼。”
“这是小殿下给他的外甥女的,”谢隽春解释道,“如今小殿下已经心如止水,诚心将夫人看做如亲姐一般,外甥女也算是在他府上住过些时日,得他亲手照顾,又差点在府上有了闪失,小殿下左思右想,便亲手打了这件东西过来赔罪,也算是他的一片心意吧。”
宁珞并不说话,只是紧抿着双唇。
谢隽春长叹了一声:“小殿下自幼丧母,身旁人都是心怀鬼胎之辈,无人真心待他,待到稍懂人事之时,却又被至亲之人所害,颠沛流离、任人欺凌侮辱,性子变得偏执狠戾……”
他的眼底泛起一层微光,“夫人,你便是他心底的最后一道柔软所在,他年纪还小,还能改,若是没了,只怕他要成了不懂****、不知慈悲为何物的怪物了。”
景昀在一旁听得有些气闷,这谢隽春的确是口舌如簧,下次万万不能让他再接近宁珞了,再听下去,只怕宁珞连被掳去的怨恨都要被他游说得烟消云散了。不过,仔细想来,有一句话,这谢隽春说的倒是真的,卫泗毕竟年纪还小,若是换了旁人,只怕宁珞不仅要没了孩子,连清白都要不保了。
他轻吐出一口胸内的浊气,在看到宁珞投过来的目光时,终于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宁珞接过那个盒子,缓缓地打了开来。
那是一个普通的长命金锁,雕着福禄寿的图案,下面打着红色丝线的小坠子,金锁里好像藏着两个小金铃,拿在手上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这金锁我暂且收下,”宁珞沉吟了片刻道,“只不过我也不敢再托大叫他一声弟弟,还请谢大人替我带一句话给他,从此之后无须惦念,各自珍重。”
这语气明显缓和了些,谢隽春大喜,深鞠了一躬,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告辞而去。
景昀略有些气闷,抬手便将那长命金锁扔在了桌上,嫌弃地道:“我家闺女可不要戴这东西。”
宁珞笑着道:“好,自然不戴,收着压在箱底便是。”
“我来收吧。”景昀一听便又顺手捡了起来揣入怀里,心想,这若是被她收着,哪一日翻出来了还要睹物思人呢。
宁珞顺从地点了点头,岔开了这个话题:“上次你说去打听一下京里的局势,怎么样了?”
“岳父大人来信了,”景昀的眉头略略皱起,取出一封信来,“你瞧,陛下交托太子殿下办的差事几乎无一件顺利,岳父大人和几名交好的老臣多次进谏,太子殿下却只当成耳边风,只顾偏信那些东宫的庸官;年中的时候太子殿下又得了一场大病,又听得府中供养的那道士所言加服了金丹,这身子犹如空中楼阁,眼看着就要倾塌了,而定王最近频频动作,瑞王自赵斌死后一直蛰伏不出,看起来藏着什么后招,这京城看起来就要风起云涌了。”
宁珞的心一紧,低声道:“太子和定王鹬蚌相争,你小心瑞王渔翁得利。”
“先别去操心这事了,”景昀笑了笑,将信收了起来,一派云淡风轻,“咱们先操心怎么过年吧。”
今年府里比去年热闹得多了,毕竟多了一口人,还有邹泽林硬跟着余慧瑶凑了进来,大家围炉夜谈,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烟火爆竹声,有种恬淡温馨、岁月静好的感觉。
唯一让景昀头疼的是,当晚可能是宁珞抱得姝儿久了,这小丫头片子得寸进尺,怎么都不肯跟奶娘回去,一抱就闭着眼睛哭,那小脸都皱在一起的模样真是让人心疼。
“算了,今晚除夕,就留下来吧。”景昀的心一软,这话不知怎么地就出了口。
宁珞在一旁抿着唇乐了,悄声取笑道:“景大哥不是成日里说我惯坏姝儿吗?怎么今日也纵容起她来了?”
“才一个月的小毛孩,懂什么惯不惯坏的,”景昀很是威严,“以后等她懂事了再教她就是了。”
两夫妻中间破天荒地隔了一个小毛孩,一股奶香扑面而来,景昀半支着脑袋,看着这个睡得正香的女儿,她的肤色已经不像刚出生那样又黑又红了,透出了几分和母亲一样的剔透白皙,脸型和嘴巴像宁珞,小巧秀气,鼻子和眼睛却是像景昀的,因为后期胎里养得好,脸上、身上都肥嘟嘟的,手臂捏上去都是软软的一圈圈的肉。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正盯着她瞧,四肢舒适地大张着,偶尔还颤动一下,半点都没有淑女风范;嘴角时不时地就漾起笑容,好像在梦中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这真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珍宝。
两人相视一笑,隔着姝儿将手握在了一起,带着这份难得的安逸甜美,一家三口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