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皱眉半天忽而笑道:“有言官上疏,说伏罡太年轻掌不得枢密院,你可知我怎么回的?”
圣人问道:“怎么回的?”
皇帝道:“我说,王八活千年,不如咱们找只王八来掌如何?”
圣人噗嗤一笑,随即又渐渐面上浮起些哀怨来,娇声道:“伏青山不是比伏罡还要年轻许多,因何无人相弹?”
皇帝解释道:“他是当年的探花郎,又是文臣,因着自身的清廉勤奋很得朝中文臣们的欢心,文臣们不骂他,武臣们也没有那个功笔去骂,自然能赚得好名所。”
他脑子里搜寻着能叫圣人展怀宽颜的好笑事儿,但他本是无趣之人,又如今干着这天底下顶无趣的差事,又怎能找到好笑的事儿,皱眉苦思半天才神神秘秘左右四顾,见那远处躬身站着的宫婢们虽面无表情,耳朵炸的高高似兔子一般,挥手道:“都给朕退下去!”
待宫婢走退出去了,才低声道:“告诉你个天大的好玩事儿,伏罡那家伙如今的夫人,竟就是他侄子伏青山口口声声称自己在老家的发妻,这叔侄俩也真有意思,前后用着一个夫人,上到朝堂上倒还能平息相对!”
言罢嘿嘿笑着。谁知圣人气的冷哼了一声道:“这于晚晴夫人来说,怕是身上背负最难堪的耻辱,我虽在凉州时就知道,却也约束着府中下人不肯叫他们各处言传。你是个男子,如今又领着天下间最负重的差事,国事如此烦难不去操心,竟像个长舌妇一般打听这些街头巷尾的丑话!”
这两人自圣人十三岁那年配成夫妻,到如今也有十几载的相伴。皇帝还从未见过自己这小妻子发过这样大的怒气,他虽是个粗壮的鲁汉,但自打成了亲就一路怯内,到如今惟圣人鼻息以瞻,今日也是想要哄她开心才满脑寻个笑料出来,那知竟惹得圣人越发怒火冲天,忙摆手道:“并不是我言传,是那些言官们奏上来,我也不得不看。”
圣人嘟了嘴还是小女儿模样,瞪了皇帝一眼道:“言官本为弹奏百官所设,以五品官儿连一品大员都能叫他们随意上疏,为的就是要叫他们盯着官员们的官身朝事。谁知他们竟奏些人家枕头床尾的夫妻私事,可见自己身都不正,何以督官?像这个言官,很该拉出去打顿板子废了去!”
皇帝忙点头道:“我明早一上朝就废了他,你千万别生气。”
圣人闭了眼道:“我要睡觉,你既有事就快些去理,毕竟这一国的百姓也都是看着你这个皇帝,若你勤政,便是老天不与他们好生计,咱们也能说得过去。说你耽于浮乐致他们受苦,我在这里又如何能安心生产?”
皇帝握了圣人手笑道:“我的梓童,是个贤妻。”
圣人勾唇一笑,缩进了锦被,挥手道:“快去吧。”
皇帝出门,见外面雪零星落着,如此寒风乌鸭鸭的天色倒有些凉州风意,索性连裘衣也不裹,御辇也不肯坐,看殿外一排排好马列着,随便拣了一匹骑了扬鞭策马,在一群御林军的簇拥下四蹄疾驰而去,身后那偎偎缩缩的内侍们一路脸红脖子粗追着,自宣德门外御街一路戒严到朱雀门上,直奔禁军校场。
伏罡与何松带着教头们负手于校场上,雪落了满满两肩仍是稳稳站着。兵随将性,狼将带狼兵,熊将带熊兵。虽仍是那群禁军,但若是个文官以辖,他们也是歪歪斜斜没个正统。如今这知事大人伏罡沉沉一身稳健,禁军督察何松年轻英气,几个校头更是狼形虎势,禁军们自然亦要撑出份气魄来。
一阵马蹄疾驰,皇帝进了校场亦不下马,先策马绕场一周才直奔场中。他勒马扬蹄,跳下马后先赞道:“不错,比上次来有了许多长进。”
伏罡并校头们齐齐行礼,歪帽斜衣气喘嘘嘘的内侍抱着扶尘跑上前呼了平声,他们才敢站起来。皇帝龙袍黑靴漫步走着,伏罡玄色官服再后,两人行了许久,皇帝忽而止步道:“听闻哈尔和林并蒙古一带自九月起就连连大雪,到如今只怕有两个多月了。”
“臣听到的消息是,一场连下了半月,之后晴了四天,接着一场一直下了四十天,然后待得三日又下到如今。”伏罡见皇帝回头,拱手行礼道:“因九月正是草盛马壮之时,牧人们还不及蓄草过冬,如今牲畜饿死十之八九,若不为暴雪相阻,各部厮杀只怕已起。”
皇帝皱眉叹道:“他们自己打不算什么,只怕他们又要来侵扰咱们。”
伏罡是武将,又多年在边关与鞑子们打交道,自然不会说文臣那一套我朝威武鞑子必不敢犯的话来自欺欺人,抬头亦是沉眉相对。
皇帝复又往前走着,到了兵器架前,伸手取了根禁军们操练的棍子下来在手里掂了掂,笑问伏罡道:“你也解甲从政,当初的手艺可还在?”
伏罡亦笑,另取了一根棍子下来。他们初蒙的皆是棍法,皇帝不以此为生自然功夫比不过伏罡,但每每相遇总爱对上两手。两人各退三步,皇帝抱棍一礼道:“大将军先请。”
伏罡自然不敢,抱棍道:“陛下先请。”
皇帝持棍嘿嘿一笑,不及伏罡反应跃身竖棍已经攻了过来。伏罡退后几步躲开,甩开双手纵棍相劈,皇帝自然横棍相迎,两人在这渐大的雪中便缠斗到了一起。
不止何松,其他几个教头并一场禁军皆是目瞪口呆,看着一黄一玄两人身形越快,渐渐分辩不出人形来。何松见皇帝渐渐落了下风,不可置信道:“知事大人这是要赢了,他竟敢……竟敢赢圣上!”
教头陈清见皇帝横棍认输,先就拍手叫道:“好!”
“你不懂,真正的强者不惧输赢,只有那些懦夫们才好叫人让着赢几手。”何清边言边迎了上去。
禁军们也拍起手来。皇帝将棍子丢给不远处的陈清,与伏罡远行几步,拍了拍伏罡肩膀道:“这是顶好的机会,朝中那些又臭又硬的文臣们也松了口愿意叫打,三年丰调雨顺,咱们又粮有钱,不能等到雪停,你要即刻出发前往庆州,等雪一停就出手,将那些饿的半死的鞑子们给我好好打上一顿,最好打的他们十年都缓不过气来,咱们先攘外再安内,就有闲功夫好好收理朝政了。等你班师回朝,我赐你国公之位!”
伏罡抱拳道:“臣必不辱命。”
皇帝仍往前走着,内侍总管见他一身热气腾腾怕停下来要着风寒,捧了裘衣来尖声道:“陛下,快披了裘衣小心着凉!”
“滚!”皇帝黑脸怒声道:“这是男人们商量事情的地方,你这起子阉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内侍叫他一声吼的几乎要跪到地上去,忙抱了裘衣退到了场外。皇帝指了那一排排内侍道:“阉货们,惯会这些小三滥的小伎俩,在我面前乖的跟孙子一样,在你们面前必定狐假虎威不可一世吧?”
伏罡一笑默认,言道:“臣重披战甲,枢密院与兵部兵改行到一半,若臣三月半年能归来还好,若是不能归来,只怕兵改又要前功尽弃。”
皇帝停步望天,许久才问伏罡:“你可有合适人选?”
伏罡心中自然有所忖度,但君是君臣是臣,臣管做事,尽人事即可。君管人事,尽的是天命。他垂手躬身道:“此事还要请陛下裁夺。”
皇帝心中自然也早有人选,毕竟伏青山是曾经理过兵部的,而且卸任不久,一上手即刻就能继续干下去,但他既然将那份关于伏罡与伏青山即其夫人的,表面上痛心即首字字句句能叫人浮想联翩的奏章连看了三遍,并脑补过了许多婉转曲折或香艳动人的风流艳事,自然此时便有些忍不住的笑意:“伏青山如何?”
伏罡那知皇帝此时心中的龌龊,垂手躬面道:“他是微臣侄子,虽有言举贤不避亲,但既是亲侄,臣便不好言他。”
皇帝收了杂念诚言道:“文臣掌兵事,狼都叫他们带成了羊,当然不好。但是武臣大多粗鲁,且许多皆是大字不识又好大喜功之辈,也不能轻易相托。伏青山虽不能开合,但能替你守得如今这点摊子,叫你回来后还能继续往前干。这便是朕的苦心。”
伏罡忙大礼道:“臣尊旨!”
“陛下!陛下!”那内侍又尖叫着跑了上来,喜气洋洋的扑跪到地上,尖声高叫道:“宫中来急信,圣人生产啦!”
皇帝听了果然大喜,还未开口,那内侍又道:“生的是位公主,母女均安。”
“好!好!”皇帝拍着粗黑的大手吩咐伏罡道:“朝事明日再议,我得先回宫去了。”
他回头见马已备好,跃身上马扬鞭就跑,黑脸上咧了一口白牙笑着,低声自言道:“我的小元丽好样的,又给我生了一个。”
伏罡仍在原地站着,远远看着皇帝策马扬蹄而去,御林军们整幡持矛随后而退,那些内侍们熙熙攘攘跑个不及。皇帝李存恪策马高呼的声音犹在耳边震颤,远远传送着他心中的欢喜。那是个宠爱妻子宠到骨子里的男人,将自己的小妻子奉为神祗,一身的阳刚与热血,七情与六欲皆交付给那娇娇袅袅的小圣人眉眼间的绕指柔中。
身为男子,天生站在性别的强势一端,又位登高极。三宫六院又如何,广开后宫又如何?但他到如今还仍是守着最初的那个妻子。
这才是由里到外强大的男子,不以更多的女人为妆来炫耀自己某方面的强大,亦不屑踩着女人为梯而上,更不必为了平衡朝堂而伪心强宠于某位权臣家的女儿。
男子的战场该是朝堂,是疆场,是持刀勇对边关残凶的敌人。天下间太多的娇娥正在长成,美绝的国色到处都有,但唯有家中那温柔婉转的小妻子,才是自己的,宠她,爱她,栽培她,彼此相依一生一世,身为男子在家庭中最大的成就感,便是看她到了两鬓华发时,依然拥有一颗小女儿的心态,心头不染岁月的风霜吧!
“大人!”何松的呼唤将伏罡从沉思中惊醒,他点点头道:“既圣上已归,我也该回衙了,你们自去操练即可。”
他见护卫牵了马过来,翻身上马一路往枢密院而去。
如果不是那回铎儿突然出事,他如今也正在满心期待一个孩子的降生。
至晚归家,伏罡以为晚晴必然早睡了,谁知她还在书房条案后翻着帐本。伏罡在案前站了笑望晚晴许久,才问道:“看什么看的这样入神?”
晚晴叫他一惊,嗔笑道:“你回来的太早,倒叫我有些惊奇。”
伏罡合了帐本道:“先去床上等我。”
晚晴抽回账本问道:“可用了饭不曾?”
伏罡道:“用过了,不必再传,快上床去等我。”
他虽一脸的正经,但晚晴与他夫妻几年,早知他心中必定不怀好意。但她亦是熟女,更何况正如伏罡在床上所言,在这种事情上还是个贪的。此时便亦笑的暖昧起来:“我替你搓背好不好?”
热气蒸腾的浴池中,本是她替伏罡搓背,搓得两把就变成了伏罡替她揉肩。晚晴在石壁上趴着,伸了指轻拂着水珠道:“我今日看这半年的总账,才知道咱们家开销最少最省事的人是谁。”
“是谁?”伏罡揉着揉着手便不安分起来。晚晴伸手拍掉了道:“是你。”
“哦?”伏罡亦惊:“怎么会是我?”
晚晴掰了手指算道:“你平常只穿官服,冷热也不多置衣,内里的中衣也不肯要绸缎,皆是我亲手棉布缝制,可不是最省?”
伏罡算算果真是如此,复问道:“那最费的是谁?”
晚晴笑道:“居然是我。四时的衣服,珠环钗饰,我也用不得那么多,你却总爱叫些布庄银楼的送上门来。他们抱着东西来,我自然不好叫他们空走,一来二去竟是我花销最大。”
伏罡翻晚晴仰面望着自己,柔声道:“钱来钱去,咱们还有些家底,能叫你有些事儿干就好,不必多在意银钱上的事情。”
这回若能大胜而归,赏银还不知有多少,一家子人口简单,便尽数妆饰在她身上又如何。
如此冷的寒天,晚晴依旧是要叫伏罡裹的像个婴儿一样抱回房去。两人在床上躺了,伏罡才说起自己不日就要北征的话。自然是从他一提起晚晴就皱起了眉头,待听到皇帝有意要叫伏青山监理枢密院并兵部时,晚晴终于忍不住言道:“伏青山或许有些清廉的名气,但于你,他绝对没安好心。”
伏罡拉了晚晴手摇着:“打仗不止是将士们的事情,将士在前方打仗,后方就要有人征调粮草补充军备,这些是军国大事,青山多少年寒窗苦读不会不懂。他便是对我有意见,也不过私底下咒我几句,我都能受得。这些事系关朝庭,他不可能马虎以待。”
晚晴本还有些愁眉,转念一想自己不过一介普通村妇,怕还没有到能叫伏青山也穷尽前程相争的程度,苦笑摇头道:“我自十岁起与他一起长大,知他的报负,也知他原来是个顶君子的人,可是如今却看不透他了。”
她忆起那夜在书房中他的挑衅,心中如添了块重石一般沉压着。再想想自己失了个孩子,如今他满心期望再要一个,她表面上服从内里的抵触,心头对伏罡有了些难言的愧疚,却又不知该如何对他言说,如何弥补于他。
伏罡环上来双手在她身上摩梭,晚晴亦缠了上来,拖一头青丝长长溜身下去。伏罡在极致的温软中强忍着她的好意,待她玩够了自己爬上来时,才沙声叫道:“晚晴!”
晚晴取帕子揩着嘴角,俯身问道:“嗯,怎么啦?”
伏罡贪看她眼中晶晶亮的神彩,并望着自己时略有好奇又玩味的眼神,沉声道:“我爱你。”
晚晴觉得有些好笑,俯身抓了发尾在他胸前轻搔着,贴了脸在他胸膛上道:“我知道。”
她闭眼自己在上面动着,脑中闪过铎儿曾说过的那句话,心中又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有生下来,否则要叫铎儿如何自处。
而对于伏罡的愧疚,她也只能在床上,只能这样补偿他。
窗外雪无声的落着,渐渐漫过花圃覆上台阶,晚晴终于停了动作摇头道:“我是真的不行了。”
她滚下来裹被子捂了头闷声道:“剩下的你自己解决。”
伏罡哭笑不得,自拆了床被子来裹着睡了等着,果然不到片刻晚晴便自己钻了进来,他翻她侧躺着,从后面慢动起来,这一天于他来说,才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忠武大将军出征,皇帝京郊十里相送。晚晴不过五更送他出府就不肯再送,只叫铎儿一路跟着送行。天将中午铎儿才回府,身后还一溜烟儿跟着一群捧盘抱抱的宫中内侍,铎儿指挥着家下人收了东西给了赏钱,亲自送这些内侍们出府走远了才又回来。
晚晴不爱这些闲文褥节也不爱高攀富贵,因见铎儿做起了主人,自己也不出外,只在角门内看着。她见铎儿进了内院,一把揽过来搂在怀中笑道:“我儿如今也有个大人样子了。”
他毕竟成了个大小子,晚晴不敢再抱,自己坐下放铎儿在怀中坐了问道:“东西谁赏的?圣人还是皇帝?”
铎儿道:“只怕是皇帝,他一个劲儿看着我笑。”
晚晴笑道:“许是我儿长的俊叫他欢喜吧。”
铎儿道:“我爹也在。”
晚晴不便在孩子面前沉脸,点头道:“他们一朝做事,在也正常。”
铎儿不爱叫晚晴搂着,挣开自己在对面石几上坐了才吞吞吐吐道:“也许是我爹干的,前些日子跟我打过架的童生们皆叫书院开掉了。”
晚晴恨恨道:“那也是他们活该,你头上那道口子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铎儿道:“不过同学之间有些龃龉,若谁打了我就叫他开掉,那往后应天书院怕只剩我一个人了。”
晚晴没听懂铎儿的反语,惊道:“整个书院的孩子居然都打你?”
铎儿无奈道:“不过是举例而已。我下午想去回我爹那里,与他谈一谈叫他不要再这样干,否则我在书院也抬不起对来。”
原来是为了去看回爹。晚晴笑道:“他终归是你爹,天底下除了娘就他最疼你,你往后休沐若是想去他那里,只需跟我报备一声即可。”
铎儿应了声好,自己回屋上楼换了件新衣服抱了两本书,下楼别过晚晴自往伏青山家中而去。关妈妈在晚晴身边伺候着,见铎儿走了才笑道:“我头回见他,还是将军抱在怀中的一个小儿而已,如今也长大了。”
晚晴亦是一叹:“只是长大的也太快了些。”
她这些年带着他四处奔波,为了争点小产小业,为了应付新夫总是忽略了孩子,孩子却仍是全心全意的爱着她这个娘。
进了腊月滴水成冰,晚晴虽不懂战事谋略,也知如此寒天用兵将士们必要受苦。伏罡总有书信送来,与她谈些北地风光并墨滞不能化开的苦恼,于战事却是只字不提。晚晴寒来无事,索性又自京中寻了个会些拳脚的女子来在后院相陪对练。
魏芸自她小产后断断续续授了一段时间的文课,这日授完课后与晚晴在书房对坐,晚晴喝水她饮酒,坐了许久魏芸忽而神秘一笑道:“我要成亲了。”
晚晴虽早有察觉,却也觉得太快了些,笑问道:“那男子可是丁季?”
魏芸道:“是。”
晚晴道:“我记得你言自己不会要三妻四妾的男子。”
魏芸笑着抿了口酒:“他说他的俸银太低,只供得起我这个人和我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