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京城一座大宅院东边的闺房中,榻上紧闭着双眼的小女孩陡然从梦中惊醒。
小女孩光洁额头上浸着淋漓的汗水,眼神茫然又恐惧地死死盯着青色罗帐顶,锦被下幼小的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牙关遏制不住地打着颤。明明是凉爽的秋季,她却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全身被滚烫的汗水湿透。可又觉得心中极寒,就像是前一刻还被架在烈火之上炙烤,转瞬却又被埋入了雪山之下。
她又做了那个可怕的噩梦,一个这半年来,一直阴魂不散的噩梦。今晚的噩梦,相比于以往的零碎片段,似乎完整了一些。
在那个荒谬的噩梦里,自己不是年仅八岁不知世事的小姑娘林晚,却摇身一变成了个二十多岁的已婚妇人。梦里那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让她莫名地感到亲近,又忍不住万分恐惧。
皆因那人虽然生得一张闭月羞花的脸,心肠却实在太过狠毒。
梦境开始,是在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花园子里知了的声音延绵不绝,湖边的听雨阁中却死一般静谧,连清风拂过树叶的窸窣声响都清晰可闻。
容颜鲜妍的女人穿了件妃色牡丹缠枝裙,盈盈素手执着把花鸟纹绣团扇,慵懒地靠坐在堂前一把紫檀木四方椅上。
屋子正中间,一个反捆着双手的小丫鬟被人踉踉跄跄地推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凶悍的婆子,其中一个婆子在她肩上稍稍一使劲,小丫鬟便扑通一声双膝磕在了地上。
这丫鬟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很是伶仃瘦弱。那窄身束腰儒裙裹在她身上,就像挂在细竹竿上似的,空荡荡轻飘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小丫鬟面黄肌瘦的脸上满是委屈和不甘,干裂惨白的唇被咬出血渍,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怔怔看着主位上坐着的女人。
其中一个婆子走到女人身边,凑近了她耳畔低声快速说了几句话。
她看了看跪在身前干干瘦瘦的小丫鬟,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对着那婆子挥了挥手,“将带她下去吧。”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将人处置了。
那两个粗使婆子领命,分别架住了小丫鬟的左右两边,眼看着就要将人拖出门。
那干瘪瘦弱的小丫鬟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猛地挣开了桎梏,膝行着扑倒在女人脚边,泪水潸然地大呼冤枉。
林晚看到了小丫鬟那双哭红的眼中只有满腹的委屈,全无半点怨恨。就连她这个小姑娘,这会儿也能看出来这丫鬟的确是被冤枉的。那心狠手辣的女人却置若罔闻,她安静地坐在紫檀木四方椅上,长长的眼睫低垂着,淡漠的脸上瞧不出一丝动容。
那丫鬟终于还是被拖了下去,杖责四十大板后,居然侥幸没丢了性命。寻常丫鬟大多受不住三十杖就一命归西了,她却还剩着一口若有似无的气儿吊着,虽说看那样子恐怕也撑不了几日。
这事过去没两天,府中传出了一件大喜事,府上最得宠的苏姨娘怀了身孕。一时之间人人欢喜,府里人丁凋零,老太太喜得赏了全府下人每人一个红包。
等那女人得知这个消息时,手中的青瓷茶碗啪嗒一声被狠狠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写满了浓重的恨意,却终究藏不住眼底一抹凄惶之色。女人忽然发狂似的大笑了几声,一滴泪珠从眼角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软缎绸衣上,激不起半点水花。
隔日,一碗落胎药直接送进了苏姨娘房里,婆子强行压着挣扎不休的苏姨娘灌了下去,尚未成型的胎儿就这样轻易没了。
府里的老太太怒气攻心之下,病倒在床。
一年见不到几面的大少爷罕见地出现了,那个难掩憔悴的英俊男人冲进了她的卧房,赤红着眼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女人用手捂着肿痛的半边脸颊,抬起头来眼神轻蔑地看着这个分外陌生的男人,脸上露出讥讽又万分自得的笑意。她勾了勾带着血渍的唇角,语带挑衅,“怎么,夫君大人不先去看看你的好表妹?她那边刚落了胎可虚弱的很,只怕正盼着您一番温言软语呢”
“你这毒妇!我今日非休了你不可,否则家宅永无宁日!”男人暴戾地一掌拍在桌上,那陈年的紫檀木四仙桌猛然裂开数道缝隙,随着轰隆隆地响动,桌案与桌腿分离,啪的一声肢解倒地。
“哦?悉听尊便。夫君若是不怕违抗圣旨抄家灭门,只管下休书就是了。”女人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素手轻抚着发上的碧玉簪,漫不经心地答道。
毕竟这桩婚姻是天子圣渝所赐,关乎着家族命脉,那封已拟成的休书最终还是被搁置了。
在老太太的默许下,她被轻车简行地送进了城郊白玉山顶的清心寺,名义上是为病重的老太太诵经祈福,实则是变相的软禁。
她在白玉山中从夏日待到了来年秋,山中岁月倏忽,恍然不觉。
直到某一日山下传了信上来,她才知天下局势大变。太子一党被构陷谋逆之罪,太子被废,一干人等均被捉拿归案,秋后处决。她那位夫君,却是做了好一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暗中投向了三皇子党,害了她一家性命,却忘记了她这条漏网之鱼。
女人带了把随身软剑,一路策马狂奔冲进了府中宅院,毫不迟疑地刺中了那个有着深仇雪恨的男人。那人俊美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却没有躲开。以他往日的身手,想要躲开这一剑并不是难事。她却没心思细想,只是疯狂地想要发泄满腔的恨意。直到府中匆忙赶来的侍卫劈手将她手中软剑夺下,她才因为悲伤力竭而昏迷过去。
秋后处决那日,她带着帷帽躲在人群里,看着行刑台上被捆缚着的父亲和两位兄长,泣不成声。母亲因为身为长公主身负皇家血脉,勉强逃过一命,却被贬为庶人。她悄悄地跟在母亲身后回了家,却还是被发现了。母亲用从未见过的冷漠憎恶地眼神看着她,声色凄厉地与她断绝了母女关系。母亲恨恨地指责若不是当初她任性妄为,非要违抗父母之命嫁给那么个人,她们一家又何至于沦落到如今地步。她跪倒在母亲身前,嚎啕大哭地哀求挽留,却没能挽回半点母女之情。
她看着母亲离开的萧瑟身影,想起那双眼睛里的宠爱从未有过的冰凉和憎恨所取代,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惶恐,害怕得喘不上气来。
林晚就是在这种快要窒息的无力感中惊醒了,她后怕地抚着心口。想起梦中那张带着冷漠憎恶地脸,赫然便是自己如今的生身母亲也就是当今长公主顾岚,只不过看着比如今的母亲苍老了许多。
她爬下床,点燃了一盏油灯,坐在铜镜面前仔细端详着。铜镜里的女孩生的一双圆圆的杏眼,眼角处微微上挑,鼻梁小巧秀气,红润润的薄唇天生含笑。她这张脸,虽然还未长开,分明就与那女人已有着六七分的相像!
林晚害怕地看着铜镜,镜子里那张脸突然变得分外陌生。那个噩梦里的女人真实的可怕,就好像是她自己曾亲身经历过梦中的一切。可她如今,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孩,这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
梦里的女人,与她有着同样的父母、同样的兄长、同样的容貌,那分明就是长大之后的她。
她是母亲老来得女,昌平长公主顾岚高龄三十方才生下她,故而父亲为她赐名晩,取的是姗姗来迟之意。生她那时候很是凶险,如幼猫般孱弱的小小婴孩差点没喘上口气就与世长辞。她能活下来还多亏了当年薛神医的妙手回春。因着先天体弱,她自小就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别人家姑娘身上是好闻的香粉味儿,她却是常年带着微苦的药味。等她长到四岁,父亲便延请了名师来教她练功,不求武艺超群只求强身健体。这么练了几年下来,确实卓有成效,那些大大小小的病没怎么犯过了,她也没有了以前带着病气的惨白模样。
她们府中子嗣并不兴旺,她上头仅有两个哥哥,均是母亲所出。她父亲是世间难得的痴情郎,在这三妻四妾及其寻常的年代,他却是对母亲忠心不二,成婚之日便发誓绝不纳妾,这么多年下来也的确始终如一。
作为府中唯一金贵的女孩儿,从小体弱多病的她成了全家捧在掌心的明珠,两个哥哥大她许多,是以家中也无人同她争宠。她可说是叫风得风叫雨得雨,在这千般宠爱中慢慢长成了一个本性不坏但颇有些娇气的小姑娘。
小姑娘手肘支在桌案上,细嫩的手指撑着脸,满心忧虑地蹙眉想着,这奇怪的梦境难道是老天爷所托。
如果说那梦中女人是未来的自己,那么将来父亲和兄长死于谋逆,而母亲跟她断绝母女关系这些令人胆颤心惊的事情都将会真实发生!
不,她绝不能让这一切变成现实。小姑娘咬了咬嘴唇,握紧了小拳头,在心中暗自发誓。
阿晚努力回忆着梦境中发生的那些片段,从母亲那时候激烈的言辞中不难猜出,后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她将来要嫁的那个夫君脱不了关系。可是任凭她怎么回忆,梦里那个男人的样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那个男人就像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看不清也摸不着。
不管那个人是谁,她这辈子不嫁人不就成了。小姑娘忽然灵光一闪,颇为得意地想出一招万能的法子。她翘着红润润的唇笑了起来,终于慢慢安下心来。还好这番动静没有惊醒守门的丫鬟,她轻手轻脚地熄灭了油灯,扑倒在软和的床塌上抱着被子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