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第二天,我搬进了陆教授的家,小乔在恋恋不舍中与我告别。
“子秋,你要记得忙里偷闲给我发短信打电话啊。”临走的时候,他叮嘱了又叮嘱,因为我告诉他陆教授是个工作狂人,做起事来没时间观念,让他不要主动给我打电话,怕陆教授不高兴,等我有时间再打给他。他生怕我忘了,所以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然而,他这叮嘱竟完全没有用处,因为我根本没有忙里偷闲的功夫。
陆教授别看聊天的时候慈眉善目,完全不着边际,工作起来,却是严谨认真,吹毛求疵。比如一个案例的整理,只要稍微不精炼,或者有个别词句不当,她啪的一下就扔过来。
“你好歹是个大学生,遣词造句都不会吗?”这算轻的。
“你脑子里装的什么,是脑细胞吗?”这也算委婉。
“你笨成这样,真不知道颜朝哪只眼瞎了,会把你荐给我,难道他不知道工作不能徇私情?”有了侮辱性的词汇。
“你要再弄不好,就给我滚出去。”打算扫地出门了。
……
好在我不是一个特别计较的人,倒不是我心胸多博大,而是我本性如此,加上需要这份工作。况且,除了事情做得不如她的意,陆教授会骂我,其它时候,对我都还不错。所以,我便只有加倍努力,加倍仔细,加倍认真,反反复复校对那些案例,以至于到了能默诵的地步。我记忆本就好,看这么多遍能默诵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有时陆教授要引用某个案例去查找时,我随口就说给她听了,如此几次,陆教授惊奇的不得了,她问:“子秋,这成百上千个案例,你都记下来了?”
我点点头,这些案例都是我一字一句提炼出来的,我当然记下了。
“你不觉得枯燥?”
我摇摇头,过了两秒,又加上一句:“我觉得很有趣,就像在看一个人的故事。虽然大多故事很伤悲,但是,我能通过这些文字,感受他们的心情,明白他们的困惑。”
“那你能找到问题的症结吗?能找到疏导点和突破口吗?”陆教授眼里充满一种奇异的希冀之光。
我在这种光里,缓缓的摇了摇头。
陆教授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不过转瞬又亮了起来,“子秋,那你有没有兴趣学?我可以一点一点教你。”
我认真想了想。兴趣吗?从小到大,如果说兴趣,我好像只对武侠书感兴趣,因为我喜欢那个天马行空的世界。可现在呢,这些案例,似乎也能让我着迷,我透过那些冰冷的文字,能看到一个人内心的挣扎和绝望,但我却无能为力,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看到有人溺水,却只能在岸边看着的那种无能无力。而今陆教授说的教我,是不是意味着我在学会之后,能对那些溺水的人,施以援手?
我心里有种忐忑的雀跃感,惴惴的问:“我能学会吗?”
“当然能,”陆教授的回答没有一点迟疑,“你有这方面的天赋,敏感、细腻、冰冷,而且做事严谨、仔细、认真,每一个特点,都十分适合从事这个工作。而且,这段时间,我从你偶尔的怔忪中,从你过年不回家的行为里,看出你应该有自己的心理郁结。换句话说,你是一个受过心理创伤的人,这样的人,更能感同身受病人的痛苦,也就更容易找到病人的突破口,只要我稍加点拨,你就能成为一个天才的心理学家,比当年的南宫洛更剩一筹。南宫洛太灵性、太热心,容易把自己带进去,这是学心理的大忌。但是你不一样,你足够淡漠,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应该很快就能从一个病例中抽身而退,子秋,跟我学吧,我会让你从中找到非同寻常的乐趣的。”
我被陆教授的肯定搅得心都热了起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长了张美丽非常的脸,其它方面,何止资质平平,有时甚至是愚钝。我想不到有一天,我居然会得到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如此青睐,这一刻,我即便不相信自己,我是不是也应该相信她的眼光?
我郑重的跟陆教授说:“谢谢您,我会努力的。”
接下来的日子,陆教授丢给我几本大部头的心理学教材,像《心理学导论》、《心理学与生活》,都是英文版的,看起来颇为吃力,而她又忙得很,根本没所谓的时间教我,便让我舍近求远,去找她的得意门生颜曦。颜曦是颜朝的弟弟,远在美国开了个心理咨询室,通过无线电波,我似乎能看到一个理智、淡然、博学、安份的男人,他彬彬有礼、有问必答,但绝不多置一词。除了心理学方面的问题,他没跟我说过一句其它的话。
“你和那个怪伽交流得怎么样?”有时喝茶的功夫,陆教授也会过问一下我的学习情况。
“还好。”我说,“他很耐心,只要我问,从不厌烦。”
“他当然不厌烦。”陆教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电脑,你问什么,他答什么,没意思得很,完全不像小朝这样有趣。”
我笑笑,其实我觉得颜曦,唔,还好,是真的还好!和一个电脑交往,感觉很安全。
日子在这种没日没夜的工作和学习中过得飞快,转眼除夕即至。小乔在这个过程中,没给我打过电话,但发了很多短信,我每天临睡前,都会一一看那些短信,偶尔挑几条回复。我看着那个爱笑的男生,在短信中苦恼的诉说他的思念,嘴角就禁不住弯起。想念心爱女孩的小乔,会是什么样的呢?那新月一样的眉毛,还会那么舒展吗?我觉得我很想他了,十分的想,虽然才分开半个月而已,可我已经感觉过了很久很久。
除夕下午,陆教授的儿子媳妇回来了,他们也在这个城市,偶尔会过来看看,除夕这天,估计会留下来过夜,陪老母亲跨年,因为我看到小阿姨玲姐早早收拾出一间卧房。
除夕,从来都是一个团圆之日。
我忽然想家,尽管,那个家已经不要我了,但是颜朝说过,天底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有时绝情是另一种爱。这一刻,我放弃过往那种固执的恨,相信他们赶我出来,只是想让我忘记穆子谦。哦,穆子谦,我的初恋!
除夕的黄昏没有夕阳,阴冷阴冷的,风特别干,陆教授允了我个假,让我出去走走。我才出门,竟随手拦了个车,直奔学校而去。
我不知道我是中了什么邪,学校里没有小乔,没有雪颜,没有值得我惦念的任何东西,但我就这样不经思考的直奔而去,仿佛那里,有个冥冥之中的等待。
我在学校走了一个大圈,从大门口到主教楼,然后经过小树林,再到女生宿舍,路过篮球场的时候,我给小乔打了个电话,他正在帮妈妈准备年夜饭,说了几句,就听到电话里有人不停的喊哥哥,想必是周晓那个屁孩子。小乔被缠得没法,我听到他吼了那屁孩子,接着听到屁孩子撒泼一样的哭声,只得十分不舍地挂了电话。
一个人怏怏的走到操场,连风都是孤独的。
沿着跑道走了一圈,忽然就发了疯,脱下厚厚的羽绒服扔到一边,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在这条跑了无数次的轨道上,汗水很快模糊了我的视线,思念像一张鼓满风的帆,撑得心都快要胀破了。
我不知道我在思念谁,不敢去细想。是那微微上挑的眼角?还是那明媚如阳光的笑容?
我不知疲倦的跑着。
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张着嘴呼气,喉咙灌入一股股冷空气,又干又痛又痒,脚变得灌铅一样沉重,汗水几乎湿透了我的发。
身体上的不适,就像帆破了一个洞,鼓得满满的思念,一点点漏下去、漏下去……
我终于停住了脚步。
倒不是我完全跑不动了。
而是我看到在进操场的那个巨大门框旁(操场是四面围墙的,挨着主席台的一边,有两个巨大的入口,有门框,没门),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
我抹了一把汗水,让视线清晰一点,但是还没等我看清楚,视线却又更模糊了。
我再抹,然而不能够,有种叫泪水的东西,它像忽然找到一个缺口,汹涌而出。
那个身影越变越模糊,它或许很快就会消失。我终于不敢再去看,蹲了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身子不可遏止的颤抖。
除夕、团圆之夜、漫天的烟火、一个旷世情劫。
谁能躲得过?
即便有人牵我的手,即便有人暖我的心,是不是,也比不过,你那模糊的一闪而过?
是初恋吗?不,是水熊虫,你以为它已经死了,却不知只是一种静止的蛰伏状态,只是一种变态的隐生现象,只要一滴水,它又会活过来,它的生命力比病毒还强,它是一种永生不死的生物。
穆子谦,你为什么要送来这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