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和英
十几年来,我日益延长的教书生涯也日益让我认清了一点:作为一名教师、遇事切不可率性而为,因为我深知,有时你哪怕一点点看似无足轻重的举动,却能改变一位学生的思想,甚或他的一生。“一生”两字,能不使你谨慎吗?
十年前,我接一个四年级新班。拉手时,出于善意,原班主任特别提醒我:“班上有个叫强子的,母亲改嫁他乡,父亲嗜酒好赌,脾气暴躁。要么对儿子不闻不问,要么气急时猛打一顿。孩子养成了粗鲁、泼野的性格,称霸、闹事,打起架来,拳脚并用,很有几分难管。今后,你要多当心他。”我点点头谢过了她的关照。
第二天,我还未跨入校门,就有好几位同学边喊边向我奔来:“老师,快,快点到班上,打起来啦!”我来不及支好自行车就向班里跑,进门只见强子与一位同学滚作一团。我大声让他们起来,他们不听;我想用力把他们拉开,不行。拉开,一放手,他们又抱成一团。几次三番,累得我脚乏手软。怎么这样?山里孩子简直犟得像水牛。我恼火已极,强行用力一拨,强子一趔趄,立马站稳了,他张开口“啊”地一声尖叫,却向我扑了过来。我情急之下,忙用手一挡,“哎哟”,我的手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看着我手背上渗出的鲜血,强子总算定住了,同学们吓呆了。
我把强子带进了办公室,手上钻心地疼。他双拳紧握,昂首面我而立,通红的脸紧绷着,胸脯激动得一起一伏,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
“看你拿我怎么办?”
“应该如何处理?”
足足有五分钟,我们双目对峙着。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我把从药箱里拿出的棉花和红药水递到强子的手上,让他给我上药。
强子愣了一下,低下头,笨手笨脚但却极轻地给我抹红药水。一下、两下、三下,他的呼吸慢慢地均匀了许多。我小声地说:“难道你是小狗儿吗?怎么可以咬人呢?”他默默无语。抹着抹着,他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跌落在我的手背上,溅染了红药水。霎时,一朵朵红红的花儿神奇地盛开在我的手背上。之后,我的手背上就永远有了一个弯弯的月牙儿。
也因了这一咬,我和强子倒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小学毕业的那年暑期,强子酗酒的父亲出了车祸,他随年迈的爷爷投奔了远方的叔叔。从他不时的来信中,我知道他一天天在长大成熟。
他升入高中不久,给我来了一封信,苦闷、无奈、着急与消沉浸透在字里行间。我担忧万分,连夜让绿衣使者带去了我的劝慰与期望。然而,自此强子杳无音讯,我隐隐感觉他一定出了什么事。
一年,两年,三年,都没有强子的消息。就像手背上的月牙,总也无法消除的是心中的那份牵挂。
而今,邮递员送来的他的一封信,使我悬着的心终于又有了着落。
老师:
您好吗?那手背上的月牙儿还在吗?您的手还疼吗?
妈妈的影子从未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每次除了喝酒、赌博,就是打我的父亲在我身上“练功”时,我都不流一滴泪,只在心中对自己说:“记着要把这每一下痛全都讨回来。多多吃饭,快快长大!”然而,没等我长大,他却死了。
感谢上苍,让我遇上了您——我心中永远的太阳。那一声轻轻的“狗儿”,犹如妈妈对我深情的呼唤;那一朵朵“红花”,好像绽放在冰山上的雪莲。
您的呵护,让我顺利地读完小学、初中。升入高中不久,爷爷的去世,叔叔公司的倒闭,使我不得不带上您的最后一封信离开了校门。经邻居介绍,我带着一编织袋的课本,去了大山里的工棚看守旧料。我暗自立誓:一定要考上大学,就为您那手背上的月牙儿!
然而,天不遂愿,半月后的一天夜里,我看书疲倦睡着后,稻草被蜡烛引燃,把工棚烧了个精光。死里逃生的我当时不知怎么办。
我十分幸运地碰上了天底下最好的包工头大哥。我坎坷的身世,美好的愿望,还有您手背上月牙的故事,使他流泪了。他紧揪着我的双肩,瞪圆两眼吼了一声:“兄弟,上学去!”
我即将冲出大山的包围——三年的拼搏,让我真的考上了大学。老师,我们互相祝福!明天,我又要启程,我又想借您——我心中的太阳,来照亮我也许还十分遥远的征程……
今夜,天边新月弯弯,明日,必定艳阳一片。我漫步石径,任由思念轻拂我的心扉。噢,我远方的狗儿,我手背上的月牙儿,定会幻化为一轮永远温暖的太阳,照亮你的前程,并永远温暖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