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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二姨

二姨第一次来我们家是在78年,我们姐妹几个盯着她看,满眼里惊奇,在我们这个穷僻的小县城里,二姨可称得上时髦:头发烫得全是卷儿,镶着两颗大金牙,脚蹬一双高跟皮鞋,说着带有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最奇怪的是还会抽烟。爸爸妈妈和二姨在里间屋里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后来妈妈和二姨红着眼睛走出来。从此,二姨就在我们家住下了。

二姨的娘和我的姥姥是亲姐妹俩,从妈妈口里我们多少了解一些二姨的故事:她好象是从很远的德州逃到我们家的,因为丈夫总打她。至于她丈夫为什么打她,有没有离婚,就不知道了。爸爸似乎不高兴二姨来我们家住,我们姐妹几个和父母挤在两间小平房里,二姨住在哪儿呢?再说,爸爸说她家里人如果找来了,闹起事来怎么办,妈妈认为人家老远投奔我们来了,不能推出去不管。父母到我爸爸办公室住了,二姨总算住下了。

二姨一来,我们家好像来了一个保姆,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接送孩子,二姨全包了。我们家孩子多父母工资少,生活拮据,二姨白天干家务,晚上掐辫子,糊纸盒,挣一些小钱。二姨在德州的工厂也常常汇钱过来,二姨不但不要家里一分钱,还常常倒贴家里。

如果说我的童年有欢乐,那也是从二姨来后开始的。父母搬走后,我就跟二姨睡,朝夕相处,我们姐妹几个与她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二姨满肚子的故事,口才极佳,讲起来眉飞色舞,我们听得是如醉如痴。我们的功课也是她辅导,她还教我们学会玩象棋、跳棋、军棋、扑克。我五岁那年,在我们院里跟大人们下象棋,竟然赢了一局,令大人们吃了一惊。不仅是在这些方面,我们姐妹几个从她那儿学会了很多东西:她把城市人的文明、卫生的生活习惯带给我们,无论春夏秋冬,里面的衬衣一天一换;她教给我们如何化妆打扮,穿衣服怎样搭配好看、流行;县城穷得没一个烫发店,二姨就用铁筷子烧热给我们做发型;没有熨斗,就用大茶缸子盛开水熨裤子边……爸爸最看不惯二姨这种“资产阶级”作风,不怎么答理她还常常责怪二姨“腐蚀”我们。二姨却认为打扮得整洁漂亮是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我们姐妹几个都非常喜欢她,都乐意听她的话,有什么悄悄话都愿意告诉她,妈妈看着都有些嫉妒了。

就是这样一个时髦而又见多识广的人,竟然没有上过一天学,当二姨告诉我们时,我们真是大吃一惊。她说有志者,事竟成。她小时候也被缠过脚,但一到晚上她就偷偷的放了,所以才靠这双脚走出农村,走向城市。后来当了工人,看见人家有文化,就发誓要学习。一天学5个字,一年就是一千多个字,就这样,现在不仅能写会算,还可以读书看报。二姨感慨道:“女人是要自强、自立啊,不然,我现在还不成了农村老太婆?”我们对她真是敬佩有加。二姨最奇特的还是她的人生经历,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她已嫁了三次了。妈妈曾告诉我们不要问二姨有关孩子的问题,原来二姨不会生孩子,怪不得二姨那么爱我们。二姨自小父母双亡,十四岁就嫁了人,过去的农村都是早婚早育,二姨十五岁就怀了孕,可惜她男人不知道怜惜她,经常折磨她,使她早产了,婆婆反倒责怪她,打骂她一通,落下了病根,再不会生育了。二姨被休回了娘家,没有人愿意收留她,不久又嫁人了。人很穷,不嫌弃她。可是日子长了,村子里闲言碎语多了,因为在农村,女人不生育就是断了人家的烟火。两口子开始为此生气打架,二姨又被休了。幸好德州的一个工厂招女工,二姨就一个人跑到德州当工人了。二姨与现在的姨父还是自由恋爱呢,这在当时也是很不一般了。二姨在德州度过了十几年的幸福生活,从一个农村媳妇变成了时髦的城里女人,连口音都变了,最大的变化还是思想上的,因为二姨自学了文化知识,特别爱读书看报,从中汲取有益的东西;二姨在德州交了许多女性朋友,常常和她们谈心游玩,又从她们身上学了很多好的习惯;她还得过许多奖状呢。二姨变成了一个活泼、开朗、自信、乐观的人,这大概是二姨最大的变化吧。但是人到中年,膝下无子,非常寂寞,姨父渐渐爱发脾气,寻衅滋事,喝酒赌钱,二姨一唠叨,他是非打即骂。二姨实在是忍无可忍,办了病退,就逃到我们家了。母亲曾劝她凑和着过,二姨生气的说:“结三次婚又怎么啦,又不是我不正经。新社会了,女人不能再受气了。别说离三次婚,只要男人待我不好,离十次我也敢!”虽然姨父最终找到我家,但二姨坚决不妥协,两人还是离婚了。现在想想二姨的婚姻观实在是正确的,二姨这种追求自由幸福的精神也是令人敬佩的。

二姨自由了,委托父母帮她找老伴。父母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偏偏看不惯二姨的所作所为。他们认为二姨挑来挑去的,在县城里影响不好,奉劝她不要在本地找了。二姨非常伤心,我知道她不想离开这里的主要原因是舍不得我们姐妹几个。二姨最终还是嫁到很远的甘肃去了,对方是一个工程师,人很善良忠厚,孩子也都成家立业了,需要个老伴。二姨离家时,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放学回家,人早已远去,我不禁大哭了起来。

二姨一走就是好多年,杳无音信。她第二次来家是在88年,我当时外出上大学去了,没有见上她老人家,我怅怅不已。听妈妈说她生活得很幸福,我深感欣慰。10年过去了,我真是想念她啊!能有一个幸福的晚年,有一个美好的家,也不枉她半世的漂泊奋斗。

二姨第三次来我家,恰逢我结婚,我们娘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十多年没有见了,二姨一点儿也不嫌老:头发染得黑黑的,烫得很时髦,穿一件花毛衣,底下是一件紧身裤,很精神的样子。新姨父待她很好,两个人生活富足,无忧无虑,二姨迷上了气功,所以身体很好。看到她老人家有一个很好的归宿,我们一家人都由衷的为她高兴。从二姨身上,我明白了,一个女人要想幸福,必须要靠自己努力争取。

二姨真是个不平凡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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