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抬起头来,说道:“你有问题要问我吗?”
“是的。我想知道,你可给我打听到什么工作吗?”
“三个星期前,我给你找到了,可是你在这儿看上去既高兴又有用处。你和我的两个妹妹的交往给她们带来不同寻常的欢乐,我觉得在她们离开以前,破坏你们的融乐气氛是不合适的。”
“你给我找到的是什么职业?”
“那是一所乡村学校,你的学生将只是些穷苦的女孩——劳工和农民的孩子。编结、缝纫、阅读、写字和简单的算术,你要教的就是这些。只是你拿你的才学怎么办呢?”
“留到需要的时候再用吧。它放不坏。”
这时候,他粲然一笑,非常高兴。
戴安娜和玛丽,在离开哥哥和离开家的日子渐渐逼近的时候,变得更加忧郁和沉默。好像要有意证明“祸不单行”这句古老谚语的真实性似的,又来了一个消息,给她们添了一层失望。一天,圣约翰拿着一封信走进来。
“我们的约翰舅舅死了。”他说。
姐妹两个默默地读罢信,都微笑了——一种凄苦、忧伤的微笑。
“无论如何,这并不使我们比以前更穷。”玛丽说。
戴安娜朝我转过身来。
“简,你对我们和我们的谜感到奇怪吗?”她说,“也许你会以为我们都是狠心的人,听到一个近亲去世却不悲恸。可是,我们从没见过他,也不认识他。我父亲跟他吵过架,我父亲正是听了他的馊主意才破了产。他们一气之下分了手,从此没再和好过。我舅舅发了财,但没结婚。我父亲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以为他会把财产留给我们,来弥补他的过错。可是那封信告诉我们,他把每一个便士都留给了另一个亲戚。当然,他有权利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是,这样的消息难免使人一时意气消沉。对我们来说,即使是一笔很小的款子,也是可贵的。”
作了这番解释之后。这个话题就给放下了。第二天,我离开这里去开始我的新生活;那姐妹二人也动身去了南方。
我尽可能积极、忠实地从事乡村教师的工作。一开始,那工作的确是艰难的。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理解了我的学生和她们的性格。她们完全没受过教育,乍一看,每个人都笨得毫无希望。可是,不久我就发现我错了,她们中间有很多人天资聪慧,而且乐于学习,她们进步之快,有时令人吃惊。我从中感到了一种真正的、令人欣慰的骄傲。他们的父母对我十分感激,十分尊重。我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地区大家喜爱的人了。
然而,在为我的学生诚诚恳恳地工作了一天之后,在绘画和阅读中满意地度过了一个晚上之后,我常常会在夜里进入奇异的梦境。在梦中那些奇怪的经历和冒险场景中,我总是在一个令人激动的关键时刻,一次又一次地遇见罗切斯特先生。愿在他身边过一辈子的希望,又带着它们最初的力和火复活了。然后我醒来,在沉沉黑夜中我向绝望屈服了。
有一天——那是个假日,我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下午,我正坐着绘一幅肖像画,圣约翰·里弗斯急急地敲了几下门之后就推门进来了。
“我来看看你是怎样度假日的,”他说,“我希望,不在想什么吧?不在想最好,你画画就不会觉得寂寞了。我给你带来一本书,供你晚上消遣。”
当我急切地浏览着那本书的扉页时,圣约翰弯下身来细细看我的画。他看完之后,便将我作画时惯于垫在手底下、以防玷污画面的一张薄纸遮在画上。他在那张白纸上看见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有样东西引起他的注意。他拣起那页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说不出的奇怪,我简直无法理解。他双唇张开,好像要讲话,但却欲言又止。
“怎么啦?”
“没什么,”他回答。他将那页纸放回去时,看见他干净利落地从边上撕下窄窄的一条。
纸条塞进了他的衣袋,然后他匆匆一点头,道声“午安”,便走掉了。
我回头检查了那页纸,除了几点颜料的污渍,我什么也没看到。我花了一两分钟猜测其中的奥秘,但怎么也无法解释,不久我就把这事从脑子里抛开了。
圣约翰走的时候,天下起雪来,暴风雪不停地下了一夜。第二天,凛冽的风又刮起几场新的大雪,到黄昏时分,几乎出不得门了。因此,当房门突然打开,身材高大的圣约翰几乎全身覆盖着白雪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吓了一大跳。
“有什么坏消息吗?”我问,“出了什么事?”
“问客人这样一个问题,真有点叫人难为情,我只是希望和你聊聊。自从昨天以来,我一直感到一种激动,就像一个人听了一半故事,急于要听听后一半一样。把书放开一会儿,过来靠近火一点儿。”他说。
他从衣袋中掏出一封信,默默地看了看,终于开了口。
“二十年前,一个穷苦的牧师——且不必指名道姓——爱上了一个富翁的女儿。她也爱上了他。不顾她所有的朋友的劝告,跟他结了婚。不到两年,他俩双双离开人世,撇下了一个女儿,孤苦伶仃,勉强被一个舅母收养,这位舅母就是盖茨海德府的里德太太。你吓了一跳——你听到一个声音吗?这个孤儿十岁时被送到一个你知道的地方——劳渥德学校。她在那里先当学生,后当教师,都留下了荣誉的记录。后来,她到一位罗切斯特先生府上当了家庭教师。”
“里弗斯先生!”我打断他的话。
“我快讲完了。我对罗切斯特先生一无所知,只晓得他宣称要体面地娶这位年轻姑娘为妻,然而在最后一分钟,她却发现他已经有了一个还活着的妻子,虽然是个疯子。此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使得人们必然要询问那个女教师的情况。这时才发现她走了——何时走的,上哪儿去了,是怎么走的,谁也说不清。每一次寻找她的行踪都是白费力气。然而,要把她找到,却已经成为万分紧迫的事。所有的报纸上都登了广告,我自己就收到一个布里格斯律师寄来的信,告诉我刚才说的这些情况。”
“请你告诉我,”我说,“罗切斯特先生怎么样了?他好吗?”
“有关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信里只提到他的欺骗法律的企图。”
“是那些人写信告他吗?”
“布里格斯先生提到,在对他的询问信复函上签名的是位太太:艾丽丝·菲尔费克斯。这个罗切斯特先生一定是个疯子”里弗斯先生说。
“你不了解他,别对他发表评论。”我说道。
圣约翰从衣袋中掏出一张沾着颜料污渍的纸条。我看到上面用我自己的笔迹写的“简·爱”
两个字,这无疑是我心不在焉的时候写下的。
“布里格斯写信给我提起一个简·爱的人。我认识一个简·爱略特——我怀疑过,昨天这片纸才向我透露了真情。你承认这是你的真名实姓,对吗?”
“对,可是布里格斯先生在哪里?也许他比你更多地知道一些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
“布里格斯先生现在伦敦,但我怀疑他未必会对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感兴趣。你不问一声为什么对你感兴趣——为什么寻找你吗?”
“嗯,他要干什么?”
“只是告诉你,你的叔叔,住在马德拉群岛的爱先生去世了,他把所有的财产全留给了你。你现在富了——只是这个——没别的。”
“我!富了?”
“对,你富了——是个财产继承人。”
接下来是沉默。
刹那间由穷变富是件好事,但并不是件能让人一下子理解、因而享受乐趣的事。再说,我的叔叔,我曾经希望有一天能见到的惟一的亲戚,与世长辞了。
“你终于展开眉头了,”里弗斯先生说,“也许你现在要问你有多少财产了吧?”
“我有多少财产?”
“两万英镑!”
“咳,”我以前从未听见圣约翰先生笑过,这时候他却大笑着说,“要是你杀了一个人,我来说你的罪行败露了,看来你也不见得会更加吃惊吧。”
“这是个很大的数目,我想不会搞错吧?”
“一点也没错。”
里弗斯先生起身告辞。他刚拉起门闩,我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停一停!”我叫道。
“怎么?”
“我想不通,布里格斯先生为什么要写信给你谈起我,他怎么认识你的?怎么会想到这个深居穷乡僻壤的人有力量帮他发现我?”
“哦,我是个牧师,”他说,“稀奇古怪的事往往是去问牧师的。”
“不,这不能使我满意!”我嚷道,我的好奇心被激起来了,“对这件事我必须多知道一些。”
“改天再说吧。”
“不行,就在今天晚上!”当他从门那儿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就站在他和门之间。他看上去犹豫不决。
“我倒宁可让戴安娜或玛丽告诉你。”
这只能使我的心情更急切,我再一次要求他满足我的愿望。
“可是,我告诉你,我是个强硬的男人,”他说,“是难以说服的。”
“而我是个强硬的女人,是不可能拒绝的。”
“好吧,”他说,“我让步,如果不是对你的热诚,也是对你的坚持让步。再说,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现在或是以后知道都一样。你叫简·爱?”
“当然,这在以前就肯定了。”
“也许你并不知道,我叫圣约翰·爱·里弗斯?”
“不知道,真的!我现在想起了,在你借给我的书上,你的名字缩写中有一个E字。那又怎么样呢?一定是——”
我停了下来。各个细节在我脑子里一环一环扣在一起,我一下子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时,圣约翰继续说:
“我母亲姓爱,她有两个弟弟,一个是牧师,他娶了盖茨海德府的简·里德小姐;另一个是约翰·爱,他在马德里群岛经商。布里格斯先生是爱先生的律师,今年八月写信通知我们说,我们的舅舅去世了,还说他已经把财产留给他哥哥的孤女。他不留给我们任何东西,是因为他跟我父亲吵过一架,一直没和解。几个星期前,他又写信通知说,那个女继承人失踪了,问我们是否知道她的什么情况。一个无意中写在纸条上的名字让我们发现了她。其余的你全知道了。”
“让我说话,”我说,“你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姐姐?”
“是的。”
“我的约翰叔叔就是你的约翰舅舅?你,戴安娜和玛丽是我的表兄妹?”
“我们是表兄妹,是的。”
我打量了他一下。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属于心灵的财富呢!
“喔,我太高兴啦!”我高喊道。
圣约翰笑了。
“我不是说过,你爱追问细枝末节,却把紧要的事忽略了吗?”他说,“告诉你说你有一笔财产的时候,你很严肃。现在听了一件不重要的事,却又兴奋起来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它对你来说,也许并不重要。你有两个妹妹,不在乎有没有一个表妹。而我没有亲人,现在一下子有了三个亲戚。我再说一遍,我太高兴啦!”
“明天就写信给戴安娜和玛丽,”我说,“叫她们马上回家来。戴安娜说过,她们若是有一小笔钱,处境会大不相同。所以,要是每人有了五千英镑,她们就很宽裕了。”
“简,我们愿意与你以表兄妹相称,但不希望你做出这样的牺牲。”
“表兄妹——我,富有,而你们,却一个子儿也没有!”
“学校怎么办呢,爱小姐?我想,这下得关门了吧?”
“不,在你没找到别人接替之前,我还要保持教师的职位。”
他用微笑表示赞同,然后就告辞了。
后来我做了许多努力,使用了许多论据,才使有关遗产分配问题按照我的意愿解决了。我的任务是非常艰巨的。可是,由于我非常坚决,坚持分配那份财产,而且我的表兄表姐一定心里觉得,他们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也会像我这样做,于是他们终于让步了。同意把这件事交律师仲裁,我的意见得到律师支持,写下了必要的依据,并签了字。圣约翰、戴安娜、玛丽和我都有了一份不大不小的财产。
等到一切都办好的时候,快到圣诞节了。休假的季节即将来临,我便关闭了莫尔顿学校。戴安娜和玛丽一个星期后就要回到家里了,我要把一切收拾得整整齐齐地等她们回来。
汉娜和我干得很起劲儿。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以后,我买来了新的家具和地毯,并花了很多时间摆设这些家具。
这个重要的日子终于来了。汉娜和我穿戴整齐,一切都准备就绪。
圣约翰先到,他发现我在厨房里,正在照料烘着的茶点蛋糕。他一边朝炉子走过来,一边问我是否对女佣人的活儿感到满足。然后他就退到客厅里,看起书来。
“她们来了!她们来了!”汉娜推开客厅门,嚷道。我奔了出去,马车已经停在门口。马车夫打开了门,先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下了车,接着又是一个。她们欢笑着,吻我,然后吻汉娜,便匆匆走进屋去。
那一晚真是快活啊。我的两个表姐谈起话来滔滔不绝,她们的畅谈掩盖了圣约翰的沉默。他看见妹妹们,打心底里高兴。可是,对她们流露出的欢乐心情,他却并没有同感。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星期对他的耐心一定是一次考验。那是圣诞节的一周,我们兴高采烈,热闹喧天。家里的自由、乡间的空气、财从天降,都给戴安娜和玛丽带来活力,她们从早到晚都是欢天喜地的。圣约翰远远避开我们,他不大在家,他每天都有事,要到莫尔顿教区访问病人和穷人。
当我们的欢乐变得稍微平静一点儿的时候,我们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和正规学习。玛丽画画,戴安娜阅读,我在苦苦学习德语。圣约翰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他在研究一种奇怪的、对于他的计划必不可少的语言。这样研究的时候,他似乎十分安静和专心,可是他的蓝眼睛常常离开那显得离奇古怪的语法,转过来盯着我。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同样使我不解的是,我每周一次上莫尔顿学校去的时候,他总是会表示满意。如果天气不好,他的妹妹劝我不要去,他就一定会鼓励我照样去。我回来的时候,往往很累,让风雨吹打得够呛。但我从来不敢抱怨,因为我看出,那会叫他不高兴。
然而有一天下午,我被允许待在家里,因为我感冒了。他的两个妹妹代我去了莫尔顿。我坐着在翻译东西,他在研读他的语法。我发现他的眼睛一直在打量我,那目光锐利又冷漠,不停地在我身上搜索。
“简,你在干什么?”
“学德语。”
“我要你放弃德语,学兴都斯坦语。”
“你说这话不当真吧?”
“当真,我一定要你这样做,我将告诉你为什么。”
于是他接着解释说,兴都斯坦语就是他自己目前正在学的语言,等他学好了打算到印度去传教。他一边学,一边常常忘记开始学的东西。有了一个学生就会对他很有好处,他可以一遍一遍地重复基础部分,这就可以完全记在心里了。我能帮他这个忙吗?也许我作这个牺牲不必很久,因为三个月后他就要动身了。
圣约翰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拒绝的人。你感觉到,他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痛苦还是欢乐,都对他有深刻而久远的影响。我同意了。
我发现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然而又是一个要求严格的老师。他渐渐对我有了一种影响,使我失去了心灵的自由。有他在旁边,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地谈笑。我察觉,只有严肃的心情和工作才能被他接受。可是,我不爱俯首听命,有很多次,我倒希望他继续忽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