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那日覆三千及时赶来,终免去全军覆没的惨案。南海一役我因过失被罚幽闭于游霄亭。几百年来龙王从未对我有过一句重话,因出身原因我内心实则敏感而又自负,换作以往的脾性我定早已怨怒难平。
但游霄亭中有覆三千陪伴我,此罚还免了我往后好长一段时间的四处征战。倏然我倒觉得龙王这决定倒是不错。
自从南境回府我便渐渐喜欢同覆三千独处,我同他在合欢树下交颈倚偎,在游霄亭中缠绵悱恻。一切事情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哪怕我知道往后一步是什么,可我们谁也不说破。
我是孤寡被收留的义女,覆三千确是实实在在的王族,是要夺取王位的人。
我明白较之于他的身份我身处劣境。但我觉着也许我以后都不再会遇见对我这样好的人了,他拥有我的一切也在意我的一切。
覆三千是这几百年来唯一一样属于我的东西,所以我格外爱他。
当我醒来时床侧已经空了,我支起软面无力的身子惺忪着睡眼找他。寝殿外一个清雅的身影渐进,我忍不住笑着柔柔偎在他怀中撒娇,“千郎,我还以为你走了。”
他腾出一手端着茶水,另一只替我拂开颊边的几缕长发,覆三千抵着我的额头声音还是往日那样宠溺,“我怎会舍得抛下你一人而去?凡水若我要走不论天涯海角我必会携你一起。”说罢将茶碗递至我唇畔。
听闻他的话我高兴得不行,就着他的手轻抿了一口清茶,我疑惑问道:“这茶水怎和往日不同?”抬头看他,却见他温柔的眼眸中有一缕几不可查的深意。
覆三千放下手中茶碗将我搂紧徐徐道:“我为你在其中添了几味温补之物。”语音一顿,他声音极轻,“我身边除你之外从未有过任何女子。你说我们若有一个孩子,父王会答应吗?”
我刹时呆住,却明白他的用意,“孩子?”我靠在他怀中缄默不再言语,仿若这是我唯一的一个依靠。
我日日饮那加了药材的清茶,初时还有些不习惯,但他既然日日不辞辛苦地喂我也并未拒绝。芩苏也曾提到覆三千补的那几味名贵药材对女子身体是大有裨益之物,既然他想要个孩子……我不由得笑了,手放在鳞片光润的腹上,也许不久以后这里会有一个生命,属于我和他的孩子。
曾经我也担心过身边的芩苏看见我整日与他同进同出甚至同枕而眠,会嘴碎将这事说了出去。她伺候我不到百年,虽是极恭敬妥帖但说不上亲厚。
但芩苏意外地没向任何人说过此事,游霄亭内外几十年来都风平浪静,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为此我心里对她颇有感激,我不知道这事一旦遭人知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只知道这结果我定是要用性命去受。因此我心底对她也亲近了许多,甚至很多无法向旁人启齿事我都愿意说给她听。我不再寂寞孤独。
这些年的日子许是我自明事起过得最欢愉的年月了,没有厮杀没有血流。我爱的人整日在我身侧,我和他都不曾厌倦。
我喜欢看他在合欢树下练剑,合欢花飘零洋洋洒洒。他资质是极好的天灵根,加之龙族与生俱来的血脉传承他进益如飞。我眼见他一点一点成熟起来,见他眉目渐渐凌厉性格冷峻,但他对我的温柔却从未变过。
覆三千的修为一点一点地高过我,虽然他口中仍然叫我“师父”,但我也听得出来他比起曾经的规规矩矩的确少了些恭敬。这些改变我倒也不甚在意,甚至还乐于见到,毕竟没有哪个女子不想身旁的男儿为自己遮风挡雨,哪怕再是刚烈的又何尝不希望自己最后能有个依靠。
我也曾害怕过,害怕他修为已越过我去便会不再需要我。但他郑重其事地说起他第一次同我说过的话,他说他会一直陪着我,保护我。
我相信他,所以心中最后一丝疑虑随着他的话音烟消殆尽。
近日我都觉得自己十分惫懒,倚在床榻便不愿再挪动。我清闲许久没想到这天却意外接到副将姬瑶传来的龙宫旨意。荒海四周结界破裂局势不平,遂命我两日后启程前往荒海之缘缉拿生事之徒。
接到传旨我心中错愕,这等小事怎么需要我去?见我不可置信的模样覆三千看过旨意后也轻蹙起眉。
“我不会去!”于我而言这无异是刻意的讥讽蔑视,比直接的处罚还要来得使我生气。我斩钉截铁地道,自南海一役后我的恩宠就渐渐被消磨不在,我心中虽清楚但实在无法忍受这等羞辱。
沉默良久,他将脸庞埋进我肩侧如海藻般的发中,低声轻哄着:“别生气,荒海我陪你一起去。惹恼了父王,对你我二人并无好处。”
听覆三千此话,我心中郁结更甚地挣开他,近百年来他处处小心翼翼生怕做了有违龙王意思的事,我突然觉得心生恨意,委屈求全的时日到底还有多久!
看着眼前俊逸的面孔,我猛地生出一个念头我颤抖着声音极认真地问他:“千郎,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不要再做这个将军不要再当他的义女。你为了我能不能放弃王位?”
这几百年来我刻苦修行、平定东海内外,使得这方水平如镜。我想我于龙宫的恩应早已报了,我想要自己的生活。
覆三千惊骇,我甚至察觉他手指在那一瞬的抖动。我紧紧盯着他不愿给他退路,因为我也想知道王权与我之间究竟孰轻孰重。
“凡水,”他言语有些艰难,“我会立马呈报父王你我之事。”
“呈报?你以为在意的是这个名份?我若当真想要之前那么多年早就将此事闹出去!我要的无非是只有你我二人的安定生活,我不愿意我的今生都这样事事需人首肯,遭人主宰!”我越说越发气恼。
覆三千沉默良久,我觉得这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因为我只有他。随着时间的沉默我的心如悬于高空。若是他选了王权弃了我我又该如何自处,我明知他有野心的,我开始后悔起自己的冲动。
就在我正要开口不再勉强他时,覆三千终似下定极大的决心。“凡水,平定荒海你先去。”
我的心渐渐沉下去,浑身逐渐冰冷如落冰窟,“原来如此……”
覆三千打断我道:“你此次荒海之行定耗不了多少时间,我暂且留在龙宫先将事情都处理妥当。待你一回来我就带你走。王权……为了你我可以不要。”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声音都在颤抖,“你是真的?”
“嗯!”这次他没有任何犹疑,面上只有诚挚,“若是此时私逃,荒海之事你若领命却未去必会早早被人发现。只有待你平了这次的荒海之乱,我也将手头事务先处理妥当。那时候必比此时容易许多。”
我细细思量,覆三千说的的确是更好的法子。之前我见他犹疑心中生的的怨愤也是错怪他了。我有些愧疚但心中开心极了,想到不久就能摆脱龙宫摆脱游霄亭,这道旨意也就不再算什么。
见他面上仍有些阴沉所以我讨好地用身子贴着他,“千郎。”我俯在他耳畔一声一声叫他,指尖缓慢划过他的衣袍嘴唇顺着他颊边一点一点吻他。
覆三千眼色一黯,抬手将我抱起向床帷走去。
“凡水,我曾一直想待我拿了王权你必是这东海后主,但是你不喜欢,我要来何用。”
我听见这话心里都开了花,只久久缠着他不愿意放开。却没细想其中深意。
荒海一行路途也有有些遥远,荒海结界遭人破坏,不少遭流放的仙怪都伺机逃出,所以这处早被苟且而逃的囚犯摧残得满目疮痍。我打量着眼前的一片,缓缓将手附在被破开的结界之上,为今之计只有先补了这巨大的破洞再来处置残局。
手掌之中盈盈蓝色光晕散开,随着时间流逝我渐觉体力不支。荒海本就干涸无灵气故,这边缘之处也格外稀薄。
“结界的修补不可操之过急,你安排人下去重兵将这缺口把守住。”我徐徐收手,凝视着结界中那一片寂寂黄沙向一旁的副将姬瑶道。短短几日是不可能补全结界的,我想着不久以后,我便能离开这里,和我爱的人。
“是”她领命后便退下去安排。
惶惶数日过去,四周战乱逐渐平静荒海中也不再有妄图偷逃的仙怪。我体中灵力已耗去大半只是这结界还未修补好,所以不能轻易撤离。
我望着幽深的海水飘摇的藤蔓,心中莫名开始不安。“姬瑶,龙宫那边有消息传来吗?”
“回禀将军,没有。”
我顿了顿,“覆三千他……”
姬瑶似是想起什么突然道:“将军提起二殿下倒让属下记起一事。听闻最近南海龙族与我东海来往颇密,据说那南海公主有意于二殿下。”
“你说什么?!”我心中慌乱。
姬瑶诧异于我的吃惊,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将军?”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为避免姬瑶生疑,于是强自镇定下心神放轻了语气勉强地笑着解释:“二殿下跟着我修行近百年,从未听闻到他和南海公主有什么牵扯,我方才只是奇怪罢了。”
姬瑶了然地点头:“将军修为不凡,二殿下也是资质绝佳。能得将军这样的良师殿下才能在数十年间有如此成就。将军许是不知,早在南海边境一役中二殿下就已威名大盛。加之殿下英姿卓绝,南海公主钦慕与他也不是不可能,如今到了婚嫁年纪……”
“好像南海拍过来的使臣已到,二殿下也愿意接受这桩……”
耳畔姬瑶仍在滔滔地叙述着覆三千在外的风光之事,勤勉于政广结善缘,我听着她的话只觉得格外陌生,仿佛那是一个与我从不相干的人。原来我对他的了解竟不如一个外人。
我彻底慌了神,他明明答应了我会带我走,怎么可能会娶其他女子?撑着面上的神色我强作镇定道:“这莫不是外界随意编纂的传闻罢?”
“唔,这倒应该不是,龙宫那边都传开了天。不然消息怎会流到荒海这边?军中还有些人也是知道这事的。”
我不敢置信,疯了一般抛开一旁的姬瑶只知向龙宫方向而去。此时此刻,我只想亲眼去看看,姬瑶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明明答应了我会舍弃王权,明明答应了会带我远走,说好一切只等我修补好荒海的结界。
“将军!”
身后传来姬瑶的声音,我却听不真切。
“罪臣凡水洛音,擅离职守致使荒海大乱,生灵涂炭。勾引王族,悖乱礼法,劣迹斑斑祸世妖女其罪可诛……削去军爵处以极刑,流放荒海终身不得召回。”
我身着素衣匍匐在地,只觉眼前模糊一片。覆三千伫立于一旁一言不发。我心中只有惊讶为什么我只离开短短半月这一切就已经变得这样陌生,听着条条罪责我忍不住笑。
曾经我是风光无限,荣宠不断的将军,高高在上。原来从云端跌进尘埃所需不过短短一刹。我听着头上传来的每一个字句,眼睛不转地盯着覆三千。我的确还存有幻想,我幻想他能为我申辩。幻想他会说,我们两情相悦。可是他却别过脸去。
那个说会护佑我一生,陪伴我一生的人就站着我的跟前冷眼旁观这一切。我只感到讥讽至极。
屏退了所有人,覆三千在我跟前蹲下身伸手欲扶起我。
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我抬起头看他。眉目英挺凌厉还有几分阴鸷。他眼中只有怜悯施舍,没有惭愧没有歉疚。我仍是不敢相信,短短时日他怎会变得如此陌生。
“师父,”他看着我,缓缓开口,“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为什么要这么心急呢?我说过等我拿了王权,你必定是后主。”
“所以你之前是在骗我。”我面部表情地看着他。
“与南海公主联姻非我所愿,娶她不过为了王位。师父若你愿意继续跟着我,我可保你这段时间性命无虞……”覆三千似在有意回避。
“哈哈哈哈,”我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止不住地笑起来,“然后呢,你凭什么以为什么都在你掌握之中,哈哈哈哈哈……覆三千,你此时的嘴脸让我这样恶心。”
闻言覆三千沉默,随后他轻勾起唇角一声轻蔑的嗤笑后站起来背过身去不再看我,“父王忌惮你,所以我才会到你身边。这百年来,我也不是未曾喜欢过你。只是没想到你会以此作为要挟。若是你肯乖乖留在我身边那该多好。”
“还有,你以为凭借你的性子,能有几人不欺你瞒你?”
我怔然,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南海他向我吐露的情意,临别前的温存不舍,每个日夜的缠绵共处。原来都是假的。我的胸口痛极,却止不住笑。泪珠颗颗滚下,打在玉石地上的声音都那样哀婉。
我已经记不清根根淬过毒的刑具插进我的筋脉时是怎样的疼痛,也数不清鞭子笞打在身上留下多少痕迹。我身子已经疼得麻木但仍将体内仅存的灵气萦绕在腹部。我知道那里有一个生命。
我以为我能撑下去,只要到了荒海他就能平安。但有时候紧连一个念头都是奢望。
听闻消息覆三千特地来了一趟狱牢,我已被刑罚折磨得像厉鬼一般。他看着我的眼神愈发怜悯,最终,停留在我的腹部。
“没想到你竟……”他言语中有些惊异,“师父,你倒是令我惊异。”
“那几味的确都是替你调理的药材,但不能共用。之前你断断是不能有子嗣的,而且我也不再牵扯其他。不过,你日夜缠着我倒也不是不可能。”覆三千轻轻感慨,言语尽是挖苦嘲讽。
披散的头发散乱遮住视线,我并看不真切覆三千的神态,只觉此时字字如此诛心。
“游霄亭所有的人都清楚你我二人的关系,其实父王也早就知道。只是那时你还是赫赫威名的将军,还是我的师父。”
冰凉的手指划过我的腹部的鳞,“你,怕吗?”他问我。
“怕?!”我手上沾过万千生灵的鲜血,杀戮、死,对我来说不过是这样稀疏平常的一件事,只是这次轮到自己罢了,何又谓之怕。
“我既然有眼无珠看错了你,这一切便是我应得。”我一声长叹,终究无力地瘫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