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它是鬼,这些血泪,都是它的怨气,哪里是我想擦掉就能擦掉的?我有些手足无措,过了许久,才调整好自己的心情,看向走出来的那个男人。
那是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农民出身的中年男人,脸色微微有些黄黑,手掌上带着深深的老茧,这一切让他显得比正常年纪还要苍老一些。
身上有一种常年侍弄庄稼特有的气息。
他应该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庄户人,脾气也不怎么样那种。
他一出来以后,就看到了我和江佐之,我和江佐之穿着都挺正经的,加上气质不错,中年男人愣了一下,然后道:“真的来客人了?里面请,两位是……”
“你是郭平安?”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好几遍,才问道。
郭平安点点头:“对,是我,有事吗?”
“那我就没有找错人,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个活活烧死的女孩子吗?”他看起来就像个普普通通老实巴交的普通人,我一点都没有办法把他和那种狠毒到自己孩子都不管的形象联系起来。
可是我这话一说完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变了,黄黑色的脸上透着一点惨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看起来就带着一种心虚的感觉。
看来我没有找错人。
“你……你说什么啊……”男人结结巴巴的道:“我怎么有些听不明白。”
“你是真的听不明白吗?”我淡淡的看着他,带着一些怜悯:“那可是你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你可曾有过后悔,有过心理不安。”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找错人了吧,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赶紧去别处找你要找的人吧。”中年男人紧紧握着手掌,不敢和我对视,我知道他是心虚的。
“我没有找错人,我知道你就是郭平安,我今天过来,只是想替一个人问你一句,你后悔吗?”我缓缓的走了过去,然后就被那个青年拦住了。
青年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我怎么听不懂,还有,你想对我父亲做什么!”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个中年男人,慢慢的道:“或许应该正主来问才对,你出来吧,需要给你撑把伞吗?”
小鬼慢慢的走了出来,身影显现在青年和中年男人面前,全都是狰狞伤疤的脸上,是纵横的血泪,它的目光里有恨,但是却没有杀意,过了许久才沙哑着嗓子道:“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没想到我还是回来了……”
中年男人的表情在小鬼出现的时候,就彻底崩溃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阿生……”
小鬼看着中年男人,眼角的血泪完全没有干涸的痕迹, 它是恨得,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完全没有磨灭它经历过的一切痛苦,反而将那种痛苦,发酵得越来越深厚。
明明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可是它依旧能够清晰地记得,火焰****着它皮肤的感觉,浓烟灌进嗓子眼和气管的感觉,疯狂的求救,不断的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火焰把它包围,最后身体被烧成一团焦炭,连变成了鬼魂,看到火焰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的颤抖。
小鬼不明白,它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一切?就因为它是一个女孩子吗?
所以从出生开始,就不被所有人喜欢,母亲因为生下它,所以被骂成只能生赔钱货的无用女人,反过头来用同样厌恶的表情,眼神,话语,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它,生而为女,是多么错误的一件事。
它从记事开始,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穿着新衣服,别人家的孩子有肉吃,别人家的孩子去上幼儿园,别人家的孩子有新玩具。
它没有新衣服,穿的都是由父母的旧衣服改出来的衣服,它吃不到肉,最幸福的时候,是炸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肥肉渣,再也炸不出油来的时候,它可以分一口,它没有新玩具,不对,连旧的玩具都没有,唯一的玩具自己用狗尾巴草编出来的小狗,它不能去上幼儿园,因为在父母眼里,女孩子根本就不用上学,浪费时间浪费金钱,就算学习好又怎么样,迟早是人家的人。
养女儿就是给别人家养孩子。
它从五岁半,就开始放羊,一边驱赶羊群到草地,一边要背着小背篓,割一些猪草,那个时候它还不到六岁啊!
长期营养不良,让它看起来比同龄的小孩子还要瘦弱许多。
这些苦小鬼都受了,它很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不得到喜欢,就因为它不是男孩子?
所以就注定要承受所有不公平的对待?
小鬼至今依旧记得小弟弟出生的那一天,那是它短暂的生命里,最快乐的一天,因为那天,喜悦的父亲破天荒置办了一桌子菜,都是平常吃不到的,其中还有好几道菜是肉菜。
小鬼虽然不能上桌,但是在客人吃完以后,可以吃到有油腥的剩菜,瘦肉已经被客人们吃光了,只有星星点点的肥肉,隐藏在剩菜里,它每找到一块儿肥肉,都有一种找到了宝藏的快乐感觉。
更快乐的是,它还吃到了一碗饺子,是韭菜鸡蛋馅儿的,那味道是它平生从未感受过的鲜美,一整天小鬼都雀跃的很。
也正是因为这些,它特别的喜欢新出生的小弟弟,虽然小弟弟躺在床上,脸皱巴巴的,看起来像一只红皮猴子,可是在小鬼眼里,他是那么的可爱。
自从家里有了一个弟弟以后,家里买肉的频率都提升了许多,而且家里的鸡下的蛋,都不会再卖掉了,而是会给弟弟蒸蛋羹,小鬼偶尔也可以沾一点光,揩弟弟嘴角的蛋羹沫,或者碗底的碎渣。
那是很苦的日子,它依旧可以苦中作乐,直到一场大火结束了它稚嫩的生命。
直到现在,小鬼都没有想明白,它到底错在了哪里,这也是它唯一的执念。
“你后悔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