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师爷的经历结束了,大千又开始了他的学习生涯,耽误的功课在四哥和同学的帮助下很快就补上了,而且比以前更优异。
这一年,独夫民贼袁世凯倒台了,由于袁世凯的复辟,全国又开展了讨袁护国运动,蒋锷领导的护国军进入四川,其他省区也纷纷举起讨袁大旗。陷于绝境的袁世凯,在国人唾骂声中死去。然而中国又陷入了军阀混战的多事之秋。
一天,四哥文修把大千叫到自己的宿舍,了解他的学业以及日常生活,看着自己的八弟,文修也非常高兴,几年的锻炼,大千不知不觉长成大人,中等身材,圆圆的大脸,宽大的额头,眉宇间透着灵气,两眼炯炯有神,下额已长出了短短的黑黑的络腮胡,独具风韵的胡子有了基本的轮廊。
四哥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一边对大千说:
“八弟,你也不小了,袁世凯倒台了,二哥的案子也就结了,他来信让你去日本留学,你的意见如何?”
大千笑了,从地理教师给他第一次看世界地图的时候,他就暗下决心:今后有机一定要到国外去看一看。没有想到今天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
“你也应该去见见世面,自己的路自己闯,多学一些知识报效国家。”四哥的话打断了大千的思绪。
“是,是。”大千高兴地连声应承着。就这样,大千结束了在重庆求精中学四年的学习生活。
去日本之前,大千回内江向父母道别。这时的内江制糖业发展迅速,一到冬天,沱江两岸是几十里连绵不断的甘蔗林,种植面积占全县土地面积的百分之七八十,制糖技术也获得了改进,糖产量大幅度提高,县城里糖铺子一个接一个,各种糖制品堆满了货仓、码头,运往全国各地,接着精明的商人又购进大量的日用品、布匹等,内江的商贸业兴盛了起来。
大千父亲的“义为利”也越办越好,由双铺面商店变成三铺面。父亲满面春风,听说大千要到日本留学,更是高兴得眉飞色舞,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对大千说:
“到了日本要好好读书。”
接着又慢悠悠地抒发自己的感慨:“你们想一想,要不是我过去读过书,能写会算,怎么能做这么大的生意?那些不识字的小商贩,只能一辈子守着他们巴掌大的摊子。”
大千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听着。
这时大姐已经出嫁,三哥到重庆经营一个“胜家缝纫机代销店”。九弟也到重庆求精中学读书,家里只有三嫂和母亲帮助父亲做着生意,兄弟姐妹没有一个在父母身边孝敬老人,大千心里非常难受。
晚上,夜已很深了,大千想起明天就要离开养育他的父母,东渡日本求学,难以入眠,他走到窗前,夜是清凉、寂静的。沱江的水像是在有节奏地发出悦耳的音乐。大千回头望见母亲屋里的灯光还在亮着,母亲在为远行的儿子缝制外出穿的学生装。夜是那么的静,大千仿佛听到了母亲穿针引线的声音,大千看到母亲由于家务的劳累,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看着看着大千眼睛潮湿了。他想起了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第二天清晨,大雾又潮又凉,客船离开了码头,顺流而下,大千站在甲板上,向父母挥手告别,雾越来越浓,挡住了大千的视线,父母的身影变得模模糊糊,只剩下锁江的大雾。
船浆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船在节奏中跳来荡去。太阳在渐渐散去的晨雾中露出了淡黄色的微光,两岸的青山洒满了朝晖,望着故乡的山水,大千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经过一段航行,船进入了长江,顿时天变得宽阔,客船变成了一叶小舟,随着波涛起伏,一只只翠鸟,张开翅膀一会儿直冲云霄,一会掠过水面。晨风中传来川江号子的声音,豪放、低沉、凄凉、悲壮,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呼号,长江滚滚的波涛伴随着川江号子荡气回肠。
黄昏时分,客船停泊在万县城,大千走上码头,舒展一下疲惫的身躯,回头望去,晚霞发出一片橘红色的光,把江面染得红彤彤,伴随着波浪起伏,点点红光闪烁、流动,格外的耀眼。两岸的群峰也披上了金黄色,大千伫立江边,这个即将赴日留学的青年,被这壮丽多彩的江山深深地感染,多么像一幅绚丽多彩、彩墨酣畅的山水画。祖国是如此的壮丽。
第二天,船就要经过三峡,曾经学得的一首唐诗,在他脑海里涌现了出来: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今天终于得以相见,船过巫峡,大千被这奇景惊呆了,两岸对立的岩石,有的像画谱中斧劈皴,山顶上染着淡淡的白云,大自然是多么好的素材,以后一定要画一幅表现三峡的作品。是的,大千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一生中画了大量以三峡景色为题材的作品,最为著名的是1968年所作的长卷《长江万里图》。
漫长的航行结束了,船停泊在上海码头,大千上岸后按照二哥写的地址,找到了二哥的朋友李先生,李先生早已为大千办好了船票和其他的手续。休息了两天大千又登上了海轮,汽笛长鸣,轮船起锚了,大上海在海面上渐渐地消失了。大千的面前出现了一片碧蓝、宁静、无垠的大海,远处海天相连,几只海鸥在轮船的上空翱翔。一会儿海上微波涌动,呈现出一层层的细浪;一会儿又浪涛滚滚,一浪高似一浪,犹如置身于万马奔腾的金鼓齐鸣的古战场。海竟是这么的神奇。
大千到了东京,见到了二哥善子。分别多年,兄弟俩高兴地热烈拥抱。二哥流亡日本后在早稻田大学学习法律,同时也经常参加同盟会的活动,那时孙中山也流亡日本,他们在一起共同商讨国家大事,谈如何建立自由、平等、博爱的中国。空闲时间,二哥善子还是笔墨丹青,那时候他对画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过刻苦的努力,已具一定的水平。后来善子成为名扬四海的画虎名家,并有“虎痴”的雅号。
因大哥早逝,所以,二哥为长,大千非常敬重二哥,二哥画虎,大千绝不画虎。记得多年以后,兄弟双双成名,一次大千醉酒来了雅致,提笔画了一幅六尺中堂《虎啸图》,神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二哥看了连连赞好。大千的虎,笔法奔放,后来这幅画被他人所得,人们看后万口赞叹。有人就求大千画虎,大千把醉酒画虎之事早已忘记,一听原委,大叹一声:“误事!”接着他提笔写下了:
“大千愿受贫和苦,黄金千斤不画虎。”
自此他立下了二戒:一戒画虎,二戒饮酒。从这件事情,足以看出大千是如何的敬重二哥。
到日本后大千考取了日本京都艺术专科学校染织设计专业。染织设计是工艺美术的一个类别,主要从事纺织品的设计,如绣品、花布、丝绸等纹样的设计。学习染织设计,对酷爱绘画的大千来说是没有预料到的。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学染织于日本京都,绘画遂辍。”但事实上大千学习绘画的热情一点也没有减。因为在这里大千接触到了素描和色彩等绘画的基本功,给大千的绘画艺术注入了中西文化渗透的艺术养分,同时染织作为美术的一种,以它特有的严谨结构和富有装饰色彩的韵味,也提高了大千的绘画能力。这段学习经历,对于后来大千的艺术探索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大千性情刚中有柔,且开朗幽默,不久就与班里同学成了朋友。其中有两名同学和他非常要好,一名是朝鲜学生朴锡印,一名是日本学生山田片夫。
每天下课,他们三个人就出去闲逛,山田片夫成了他们的向导,哪里最能体现日本的风情,哪里最热闹,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山田片夫就带他们去哪里。但大千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书市和日本的画店,家里寄来的生活费和二哥给的零用钱,大都被他用来买美术书。每看到一本好书,大千总是爱不释手。
一次看到一本介绍浮世绘的书,他非常喜欢,可零用钱没有了,他每天放学就到那个书摊,捧起就看,一连看了七八天,二哥善子来看他,大千不好意思地向哥哥提出买书的请求,二哥爽快地答应了,并到书摊买回了那本书。大千被浮世绘的绘画所深深吸引,浮世绘是日本江户时期(1608-1868年)的绘画。之所以称浮世绘(即风俗画),就是将世间的事情原样用画的形式表现出来。它的特点是以大众的生活和乐趣为主题,取材于现实生活,线条简练,色彩多以红色为主,内容大多是表现民间风俗、歌舞伎、风景等。大千非常喜欢浮世绘的作品,它是那么亲切、自然,使他想起了家乡“鞭春”的场面:彩牛、彩狮、龙灯。家乡的民俗景观勾起他强烈的艺术表现欲。他借鉴浮世绘的风格,通过自己的记忆,用国画的手法画出了“鞭春”的彩牛、龙灯。
浮世绘的风格不仅影响和启迪着张大千,它还对西方现代派大师毕加索、马蒂斯等名家产生了深厚的影响。他们从中也汲取了东方绘画的内涵,并加以发展。从这件事上,我们就可看出张大千的艺术层次和水准高于常人。
大千在日本学习期间,以他特有的观察力和消化理解能力,在课堂上刻苦地学习,同时也有意识地了解日本画的风格,努力学习日本画的长处。最使他受益的是他在日本掌握了写生的能力。他这个从中国闭塞的乡村走出来的青年,虽然对绘画有着浓厚的兴趣,但是对于绘画的了解还是比较浮浅的。有一天他和二哥利用假期去观赏富士山的风光,富士山是日本著名风景区,山上积雪常年不化,风景秀丽宜人。
两人游得高兴,诗兴大发,大千吟道:
渐有蜻蜓立钓丝,
山花红照水迷离。
而今解到江南好,
三月春波绿上眉。
两人来到山下,大千看到几个人戴着遮阳帽,前面支着画架,一边看,一边在纸上画。大千问二哥:
“他们在干什么?”
善子说:“他们是在写生,东洋和西洋学习美术的人,都用写生的方法来提高他们的绘画能力。”
“写生?”大千饶有兴致地走了过去,真神了,蓝天、白云、富士山,以及几棵苍松翠柏,在他们的笔下栩栩如生。大千着了迷,不是二哥催他,他简直忘了此行的目的。路上,二哥看大千对写生这么有兴趣,又给他讲了起来,告诉他对照大自然写生,可以领悟大自然的真谛。
从那以后,大千也拿着画板,开始了写生,但他不是用油画或水彩,而是用中国传统的绘画工具毛笔和墨,用水墨的渲染方法来进行写生。在日本留学期间,大千画了相当数量的画,有很多堪称上乘之作。在大千成名后,日本出版商专门出版了一本《大千留学时的水墨写生作品集》。大千这种写生习惯一直坚持到晚年,从不间断,走到哪里画到哪里。他也领悟了这样一个艺术真谛:“师古人不如师造化。”
另外一件事也深深地影响了张大千。一次同学山田片夫领大千和朴锡印参观日本东京美术馆,东京美术馆是世界著名的美术馆之一,收藏了众多的东西方绘画,西洋绘画的表现形式和表现手法深深地感染着大千,他特别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从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到安格尔、德拉克罗瓦,他是那样认真地品味和领会西洋绘画大师对艺术的理想和追求,大千的艺术世界豁然开朗。不知不觉中他走进了中国古代绘画作品展厅,如此众多的祖国文化遗产大千还是第一次看到。石涛、唐寅、朱耷、吴昌硕、文征明等大师的作品令大千震惊,山田片夫在一旁则如数家珍,作着介绍,这幅作品是何年何月由谁从中国购买的,那幅作品是哪次战争结束从中国运回的。大千心里波涛起伏,他眼前浮现着甲午海战的硝烟、八国联军的炮火,以及一个个不平等条约,强烈的民族意识和责任感涌现在心头。他暗下决心,中国古代的传统文化遗产再也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后来他经济富裕以后,不遗余力,收藏和保护中国古文化遗产。如1941年春,自费率弟子赴甘肃敦煌莫高窟临摹壁画二年,对十六国、北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朝代的壁画代表作及雕塑精品进行临摹,共计临摹壁画300多幅,对保护与传播中华民族的艺术瑰宝做了许多积极而有意义的工作。另外,他后来长居海外,但非常怀念祖国,就把好些流散在外国的中华民族的珍贵文物不惜血本购买回来,然后再送回国内。如五代时期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是国家极其珍贵的历史文物,大千花巨大的代价把它买回,然后托可靠的朋友从香港转卖到国内。在他去世前,立遗嘱把许多珍贵的文物奉献出来,而他则出售自己的作品来支付住院的医疗费用。大千的爱国之情由此可见一斑。
日本三年的留学生活就要结束了,有一天山田片夫邀请大千和朴锡印到他家里做客,大千和锡印一清早就提着礼物来到了山田片夫家,一进门,山田片夫和父亲从屋里出来迎接他俩。朴锡印走在前面以流利的英语向主人致意。山田片夫的父亲不懂英文,茫然地看着儿子。锡印没有注意到这尴尬的场面,仍在讲着,大千拉他的衣角,他也没有注意到。山田片夫听着听着,突然打断了锡印的话,用日语吼道:
“亡国奴的舌头最软,现在学别人的话,将来好侍候人。”
突如其来的场面,像雷击,两人惊呆了,转而锡印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朝鲜那时被日本占领,人民被迫做亡国奴。
大千见此情景,心里愤愤不平。
“难道同学之间能这样说话吗?我们是同学,不是主子和奴才。”说完他一抖长衫,用中国话大吼一声:“走!”便和朴锡印离开了山田片夫家,从此他们绝交了。在回来的路上他想着:“不管今后走到哪里,即使身在异国也只说家乡四川话。”
从此他非常注重民族气节,北平被日本侵略军占领,张大千拒绝与日本侵略军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