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小麦站在宝德路住宅区的空地上,看着对面那幢高层楼房。陈冰冰就住在里面。
这个时候,麦小麦特别想见到陈冰冰,说说她的心事。现在她明白,一个人有心事的时候,是一定要找人说的,否则她会难过死。
陈冰冰下来了。她们到肯德基餐厅里坐下,一个人捧一杯牛奶。麦小麦给陈冰冰讲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情,说得很详细。
“你打算怎么办?”听完了,陈冰冰问。
“我不知道,真的,一点都不知道。”麦小麦垂头丧气地说。
“如果你爸爸妈妈不把你送走,你就不用担心。”
“你说得容易,可我心里很难过,你知道吗?”麦小麦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
“那么,你亲妈妈最近有没有来找过你们?”
“没有,我想她说不定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好像得了很重的病。”麦小麦说。
“什么病?”
“不知道。”
陈冰冰后来又说了很多安慰的话,但在麦小麦听起来,一点都不能解决问题。尽管这样,麦小麦还是觉得心里面松动了一些,就像把堵住的东西倒掉了一点一样。
从肯德基出来,天已经很暗了。
麦小麦第一次注意到,虽然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他们不管朝哪个方向走,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家。麦小麦也急切地想回家。她想,爸爸妈妈一定等急了,说不定妈妈已经在弄堂口张望了。
麦小麦走到弄堂口的时候,没有看见妈妈,却看见了路灯下的爸爸。
看见麦小麦,爸爸好像松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搂她的肩膀。爸爸说,妈妈今天有点事,要晚一点回来,只有他们三个人吃晚饭了。
时间很慢很慢地过去,时钟敲过十一点了,妈妈还没回来。
麦小叶已经在床上睡着了,麦小麦的眼皮也像涂了胶水,马上要粘住了。她对自己说,不能睡着,不能睡着。她要等妈妈回来。不知为什么,她能感觉到,妈妈去见的人,是余亚,她们一定在谈什么重要的事。
十一点半的时候,妈妈疲惫不堪地回来了,她的眼睛红红的,一定是刚哭过。
妈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话。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到麦小麦跟前。那照片有点发黄了,上面是个包着蜡烛包的很小很小的婴儿。
“这是你的满月照。”妈妈对麦小麦说,“你的……你的亲妈妈一直带在身边,她要我带回来给你看。”
麦小麦接过来,好奇地看,这张照片她从来都没有看到过。
“今天,你的亲妈妈给人送到医院去了,她昏倒在马路上,”爸爸说,“她给了人家我们的电话,所以医院就通知了我们。”
“我到现在才知道,她得的是胃癌,医生说,她只能活半年了。”妈妈说着,眼眶又红了,“她不肯住院,说什么也要回到家里去。”
“她说,她原本想再也不来打扰我们了。可是她做不到,克制不住地想把她的女儿接回身边去,”妈妈是在对爸爸说,也是在对麦小麦说,“她求我,在她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能和麦小麦生活一段时间。她说这是她唯一的要求……”
妈妈捧着麦小麦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说:“不是妈妈想这样做,可是,如果不答应她,对你的亲妈妈实在是件太残忍的事。因为她很快就要死了。”妈妈这样看着麦小麦,妈妈是那么温和悲伤,麦小麦看懂了妈妈无奈忧伤的眼神。
从前,她是为了爱,想方设法让麦小麦远离她的亲妈妈;现在,她也是为了爱,想让麦小麦回到她的亲妈妈那里去。她并不真的想那么做,可不这么做,她的良心受不了。
当麦小麦发现妈妈说的是真的决定,而且,爸爸也是和妈妈一样的意思以后,她的心突然痛起来。她又想到了重病的亲妈妈的样子,那种痛就更厉害了。现在,她的心里有好多好多东西让她难过,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也许,她只有听大人的话了。
第二天,是寒假的第一天,可麦小麦一点都轻松不起来。麦小叶知道麦小麦要走,哭了起来。麦小麦觉得自己好像也要哭了,她把眼睛故意睁大,以为这样会把眼泪逼回去,可它们还是顺畅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像是拧开了水龙头。
妈妈说,不用担心,麦小麦只离开一个月,等开学了,还要回来的。
麦小麦想的却不单是这一个月的事情,她想,她要跟一个从来没有生活在一起的陌生的人住在一起,那个人是她的亲妈妈。她病了,而且快要死了。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她一定会做个好妈妈,你要为你的亲妈妈做点什么,让她觉得你是个善良懂事的好孩子。”妈妈说。
麦小麦郑重地点点头。
妈妈脸上浮起一层浅笑:“那就好了。”可麦小麦觉得妈妈心里一点都不轻松。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余亚阿姨来了。她病成那样,还是坚持要亲自来接麦小麦。她微笑着把手伸给麦小麦,麦小麦没有马上去碰,迟疑了一下,才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掌心里。她的手和妈妈一样柔软,只是有点凉。
他们五个人一起走出家门。苏月芊搀扶着余亚,余亚牵着麦小麦。他们走得很慢很慢。
弄堂里有一只猫,静静地蹲在一棵光秃秃的大柳树下,它绿色的眼睛看着他们,轻轻地呜咽了一下。
他们拐出了弄堂,走到了车站上。一辆空空的48路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她们没有上去。
爸爸低下头,摸摸麦小麦的脸说:“好好的,照顾好你妈妈。我们会常来看你们的。”爸爸的手很温暖。
麦小叶过来抱抱麦小麦,然后,她把手伸出来,摊开,手心里是两颗亮闪闪的幸运星。
麦小麦接过来,放进口袋里,什么也没有说。现在,什么都不用说。
又一辆48路车开过来了,余亚执意不要他们送,一个人带着麦小麦上了车。她一直紧紧拉着麦小麦的手。在上车的那一刻,麦小麦想,这个人,她是我的亲妈妈。
她看见车子下面,爸爸的两只手插在衣服的口袋里,脸上漠无表情,妈妈用手捂住了嘴。一直沉默着的麦小叶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追到车门边,想对麦小麦说什么。
“再见,妹妹!再见,爸爸妈妈!”麦小麦说。
“再见,麦小麦!”话音未落,那扇沉重的车门在她们中间吱呀一声,慢慢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