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那一天,袁飞飞把自己卖了。
不过可惜的是,她卖得不太顺利。整座崎水城都沉浸在过年的氛围里,大街小巷挂着满满的红灯花彩,没人注意到大街旁那个脏兮兮的小孩。
袁飞飞学着以前那些卖身的人,往自己头上插了根草标,歪歪扭扭的。
入夜了,崎水城照旧灯火通明,街上热热闹闹。
天气十分寒冷,袁飞飞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说是衣裳,不过是一堆捡来的破布堆在一起罢了。
马半仙死后,袁飞飞是有机会拿身新衣裳的,不过她寻思了好长一段时间,终究还是给这尸首留了一身裹身布。她想的是,万一自己没卖出去,这马半仙连个棺材板都没有,总不能光着身子埋了。
一开始袁飞飞是蹲在街边的,后来蹲累了,她干脆靠着墙坐了下来。闲着无趣,她从脑袋顶上掰了半根草棍,叼在嘴里。
舌头上沾上了土腥味,袁飞飞朝旁边啐了一口。
这一口吐得干脆,也吐得阴狠。
又过了一会,袁飞飞干脆站起身,准备拔了草标回去。
她手都抬起来了,忽然一道声音传过来,“这是……卖身呢?”
袁飞飞转过头。
对街是家酒楼,袁飞飞特地找这么个位置,一是觉得这里来往人多,容易碰到买主,二是这蓬荟酒家店大业大,冬日里火盆烧得旺,隔着一条街都能感觉到暖风。
袁飞飞抬起脑袋,看着面前的几个人。
她耸了耸鼻子,嗅到满身的酒气。
这是刚从蓬荟酒家出来的酒客。
“洪大哥,怎的了?”
袁飞飞扫了几眼,这几个人高矮不一,却通通劲身扎实,瞧着像武夫。
打头的这个好似是众人口中的“洪大哥”,中年模样,体态结实,裹着一身深色大袄。
可能是醉了的原因,他的眼神飘飘忽忽的,得半弯着腰才能盯准袁飞飞。
“你,”洪大哥刚说一个字,打了个酒嗝,又接着道,“你卖身?”
袁飞飞被熏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点点头。
洪大哥又问了一遍,“你卖身?”
袁飞飞紧紧看着他,“卖!”
洪英被她一喝,怔了半晌,眯着眼睛看着袁飞飞,道:“你多大了?”
“有十岁了。”
“嘁!”洪英不屑一笑,直起身子。“小孩子家家不老实,还撒谎。”他又打了个嗝,招呼着后面几个人,“走了走了。”
袁飞飞顿时急了,一下子跳到洪英面前,拦住他,“怎么不买?”
她年纪小,声音脆生生的,洪英听着这嗓子,酒醒了半点。他垂着眼,看着袁飞飞道:“我再问你,你多大了?”
袁飞飞不敢再说谎,道:“八岁。”
“嗯,”洪英点点头,又道,“你怎的大过年的卖身?”
“我要钱!”
“哈!”洪英哈哈一笑,道,“知道你要钱,要钱来做什么?”
袁飞飞不说话了。
洪英摆摆头,又准备走。
袁飞飞拦着不动地方。
洪英身形高大,赫然站在袁飞飞面前,像一座大山一样。他低下头,垂眸之间,刚好与袁飞飞四目相对。
一眼之下,洪英的酒又醒了半分。
唷,好利索的一双眼睛。
袁飞飞身上脸上脏得不成样子,可偏偏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盯着洪英,丝毫退缩都没有。
“买我,我力气大,能干活!”
洪英被逗乐了,“力气大?”
袁飞飞被他一笑,脸有些挂不住,大叫道:“你不信,我去砍树给你看!”
“不用了。”
袁飞飞还要说什么,洪英伸出手,打断她道:“小丫头,我既问了你,便是打算买下你。”
袁飞飞眼瞧机会来了,马上道:“二两银子,差一钱都不行!”
洪英嘿嘿一笑,道:“银子不是问题。我问你,你还有家人没?”
袁飞飞:“没有。”
“好。”洪英点点头。
这时,他身后的几个人讲开了。
“洪大哥,你醉了,买什么丫鬟啊。”
洪英摇摇头,“不是我买。”
一个大汉道:“不是你买是谁买?”
洪英往后看了一眼,简单说了两个字,“张平。”
袁飞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
那大汉愣了一下,道:“给张大哥买丫鬟?”
洪英“嗯”了一声。
“这……”
洪英转过头,看着袁飞飞,道:“小丫头,二两银子,我不与你签卖身契,你老老实实待五年,怎么样?”
袁飞飞瞪着眼睛,“不签卖身契,你不怕我跑了?”
“哈哈。”洪英爽朗一笑,道,“不怕。”
袁飞飞果断点头,“好!我不跑!”
洪英道:“你跟我来。”他又转身对身后的人道,“你们先走,我将人送去便来。”
那几个大汉走后,洪英走在前面,带袁飞飞朝南街走去。
路上,洪英道:“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袁飞飞。”
“袁飞飞……”洪英在嘴里念了一遍,道,“你知道我为何要买你?”
“不知道。”反正买了就好了,袁飞飞心道,等拿了银子,就给马半仙买个好棺材葬了。
洪英道:“我买你是要送给我一位好友。”
卖谁不是卖,袁飞飞不怎么关心这个,没出声。
“他家中只有他一人,而且……”洪英顿了顿,又道,“我这好友口不能言,你要懂规矩。”
袁飞飞瞄了他一眼,“哑巴?”
洪英皱眉,正色道:“我说了,你要懂规矩。”
袁飞飞噤声。
洪英怕吓到她,放缓语气道:“不过你也无需多虑,他是个好人。”
袁飞飞点点头。
谈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南街街尾。袁飞飞打量了一下周围,这里离城中远了,人也少了许多,走在街上有些寂静。
洪英领袁飞飞拐进一个巷子,往深处走,袁飞飞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铁器味。
而后洪英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袁飞飞没反应过来,一下撞到他身上。
洪英转过头,对她道:“过一会儿,你得帮我一下。”
“怎么帮?”
洪英道:“我这个好友应是不愿与外人接触,平日连个小工都没有,我这样贸然给他买个丫鬟,他定不会接受。”
袁飞飞睁大眼睛,“他不要你就不买了!?”
“不不。”洪英摇头道,“买是要买的,所以让你帮个忙。”
“你说。”
洪英道:“张平面虽冷,不过心肠不坏,你要装得可怜一些。”
袁飞飞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好!”
洪英还想补充点什么,袁飞飞道:“走吧,他肯定会留下我的。”
洪英愣了一下,看着袁飞飞道:“你怎的这般笃定?”
袁飞飞斜眼看他,“等下我让你走的时候,你听我的。”
洪英“呵”了一声,接着往前走。
最后,他们来到巷子最深处,半截的青石阶,灰黑的墙壁,这与一般住户的院子不同,倒好像是间作坊。
洪英走过去,叩了叩门。
袁飞飞老老实实地站在后面。
没过一会儿,袁飞飞听见里面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
吱嘎一声,门开了。
袁飞飞看着里面出来的人。
与洪英相同,他身形也很高大,不过或许是身着单衣的缘故,他看起来没有洪英那般魁梧。
洪英见了他,立马笑了起来。
“张平兄弟,老哥来看你了。”
那个被唤张平的人对洪英点了点头,侧过身,示意洪英进屋。
“不忙不忙,老哥带了个人来,你瞧瞧。”说完,洪英让开身,在后面站着的袁飞飞往前走了两步。
张平看见袁飞飞,又看回洪英。
洪英道:“你这作坊活不少,人却不多,老哥见你这几年辛苦,给你买了个小工打下手。”
张平听完,摆手。
“你帮过我大忙,千万别同老哥客气。”
张平摇头,同洪英比画了两下。
洪英又道:“你先把人收下如何?”
张平还是摇头。
袁飞飞一直看着这个叫张平的人。
马半仙还活着的时候同她讲过,瞧人先瞧气。张平深额峰眉,高鼻硬唇,脖颈硬实,喉结突出。看着他,再嗅着这周围散着的、若有若无的铁器味,总让袁飞飞觉得骨子里发寒。
想起马半仙,袁飞飞小小年纪里,又觉得有些惆怅。
马半仙捡她回来,半拖半拽地拉扯了五六年。虽然自打她会说话便一直叫他“驴棍”,但是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
唉……
没等袁飞飞惆怅完,那边洪英已经败下阵来。袁飞飞瞧着苦劝张平的洪英,不管他如何说,张平都是一副表情,明确地拒绝。
“张平兄弟,你怎的这般固执呢?”
张平比画了几下,洪英刚想再说什么,只听身后啪叽一声,随后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号。
“爷,你可怜可怜小的啊——”
洪英目瞪口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袁飞飞。
她何时哭成了这副模样。
袁飞飞本来便年纪小,人也瘦弱,加上这满脸的眼泪,无声地啜泣,整个人在月色下显得可怜得不得了。
“我爹死了,我娘也没了,爷,你要不买我,那我也活不了了!”袁飞飞清脆的声音夹杂着哭腔,在夜色中分外凄厉。
洪英偷偷看了一眼张平,发现他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袁飞飞。
洪英试探道:“张平兄弟,你看这丫头这么可怜,你便留了她吧!”
张平目光深沉,看着袁飞飞,似是在思虑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还是摇了摇头。
洪英见这也不行,一时也没了主意。
袁飞飞也看见了张平摇头,她一咬牙,转过脸朝洪英哭道:“恩人,看来小人身贱福薄,注定命丧寒天,你走吧!”
“可……”
“你走吧!”袁飞飞哐当一下给洪英磕了个响头。
洪英一个激灵,想起刚才袁飞飞的话,无奈地点点头道:“也罢,也罢了。”他转头对张平道,“你既不愿留,老哥也不勉强,我这就走了,你多多保重。”
他欲走之时,张平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指了指袁飞飞,又比画了两下。
洪英叹气道:“我怎么收留?我家中已有丫鬟,再买一个也养不起她。唉,可怜这孩子命薄,也没办法。”说完,他摆摆手,顺着巷口离开了。
张平手指扳紧门框,站了一会儿,终是狠了狠心,关上房门。
这回轮到袁飞飞目瞪口呆了。
那洪大哥不是说他是个好人吗?
呸!袁飞飞恨不得破口大骂,跟那马半仙一样,全是江湖骗子!不过……
袁飞飞坐在地上,心里回想刚刚张平最后看她的神情。
那双眼睛她形容不出,但绝对跟马半仙那飘忽游离的眼神不一样。他的眼睛就像……就像……
袁飞飞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门又开了。
她抬起头,张平站在门口,看着袁飞飞,而后,慢慢侧开身,让出一条进屋的路来。
袁飞飞睁大了眼睛。
张平以为她不懂,伸手朝门里比画了几下。
袁飞飞站起来,大声道:“你要我了?”
张平缓缓点点头。
袁飞飞心里一喜,脸上不由得笑出来,嗖一下从地上蹦起来,欢天喜地地冲进了屋子。
张平在后面默默地关好房门。
不远处的巷子角,洪英眼瞧着这一幕,也笑出了声,“好,好,好啊,哈哈。”
大年初一那一天,袁飞飞把自己卖了。
买下她的是崎水城打铁铺的主人,张平。
冲进院子后,袁飞飞站在院子中间四下看着。
这本就是一间铁铺作坊。
院子里有三间屋子,一口井,还有两棵叫不出名字的老树。袁飞飞看见院子角落里堆着许许多多的铁块,形状不一。
这院子虽然不算大,不过也不小,中规中矩。虽是铁铺,不过打扫得很干净。
袁飞飞忽然转过头,盯着张平,“你就是老爷了!”
张平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听见袁飞飞的话,他摇摇头。
“我给你做丫鬟,你有事就吩咐我。”
张平静了一会儿,而后迈开步子往屋子里走,路过袁飞飞时,顺带拍了她的肩膀一下。
袁飞飞明了,跟着走过去。
推开房门,屋里比外面暖和不少。
袁飞飞心道,果然还是有房子住好。
张平关好门,搓了火,将桌上的油灯点亮。
房间的构造极为简洁,一张大木板床,一张桌子,一条长凳,角落里堆着一个大木箱,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
哦,不。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那就是张平的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张铁皮。
那张铁皮有几十寸大,整个就像是贴在墙上的一样,平整又光滑,半点凹凸都没有。
不过袁飞飞对这些毫不在意。她进了屋,自顾自地坐在凳子上。
张平看了她一眼,没有什么表示。他从床头拿来几样东西,摆在桌子上。
袁飞飞抻脖一看,是一沓粗纸,还有几小块炭。
张平拿着炭块在纸上写了点什么,拿到袁飞飞面前给她看。
袁飞飞正经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
张平指了指纸张,好似在同她沟通。
袁飞飞脖子一歪,干脆道:“不识字!”
张平一顿,手指微屈,握着炭块没动。
袁飞飞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伸手抓过那沓纸,捧在手里仔细看了几遍。
炭块写字本就难辨,加上袁飞飞认识的字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这纸在袁飞飞手里就跟鬼画符一样,她连是不是拿正了都不知道。
袁飞飞看了一会,又把纸放回去,抬头对张平道:“看不懂,你有什么吩咐?”
张平沉默。
袁飞飞猜了猜,道:“我去给你烧些水?做饭?扫地?……”
袁飞飞一个一个猜,张平都没什么反应。
最后袁飞飞也泄气了,后背一弯,堆在一起道:“我不知道了。”
张平转身往外面走,袁飞飞刚要站起来跟上,张平回手将她按在凳子上。
袁飞飞问:“你去哪呀?”
张平摇摇头,出去了。
袁飞飞一个人在屋里腹诽。以前马半仙带着她走南闯北,靠的就是一张嘴,给他一壶茶,他能讲一整天都不停。现在倒好,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哑巴,半句话都不会说。
袁飞飞一边想,一边伸手,拿手指头戳火苗玩。
丫鬟怎么当?
袁飞飞自打记事就跟马半仙生活在一起,基本没有见过有名望的人家。要说正经的丫鬟,她也就见过一次。
那次是马半仙冒充道士,给渠郡的一个员外家做法驱邪,她扮小道童,一路跟着打下手。
员外家有好多丫鬟,莺莺燕燕的,年岁也都不大。
袁飞飞还记得,她们走路慢慢的,说话轻轻的……
袁飞飞想得入神了,手上一时忘了动,火苗烧得久了,她低呼一声抽回手。
这时,张平回来了。
他端来一个不小的木盆,放在地上,又出去拿来烧好的热水,挽起袖子将热水兑在木盆里。
袁飞飞傻眼了。
“我来干!”她站起来,伸手去够水壶。
张平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到一旁。
与此同时,袁飞飞听见低低的一声,那是嗓子无意识挤出的声音。袁飞飞盯着低头兑水的张平,心想:原来他还是能出点声的。
兑好水,张平抬头看着袁飞飞,指了指水盆。
袁飞飞道:“你让我洗澡?”
张平点点头。
袁飞飞心里乐开了花。她平日洗澡机会少,到了冬天更是一个月也难得洗一次,现下身上臭得不得了。她三下五除二,脱了个干净,毫不犹豫地坐到木盆里。
盆不大,不过她人更小,坐到盆里水也就刚好溢出去一点。
张平蹲下身,拿着一块布巾给袁飞飞擦身子。
袁飞飞太瘦了。刚刚穿着衣裳看不太出,现在脱了那一层又一层的破布,露出来的就是一把骨头。
头发一被浇湿,耷拉下来,她显得更弱小了,一个八岁的女娃,像五六岁的孩子一样。
张平抬起她脏兮兮的小脸,在她脸上蹭了蹭。
袁飞飞闭上眼睛让他擦。这人的手好大。袁飞飞心想,同马半仙一点都不一样。马半仙的手皱皱巴巴的,还惹嫌地留着老长的指甲,以前给袁飞飞洗澡的时候,免不了抠破这划破那。
张平就不同了。
张平的手掌骨节突出,宽厚有力,而且不知是不是打铁的缘故,他对力道的掌握极有分寸。袁飞飞被他一擦,直接在盆里睡着了。
张平也是洗着洗着觉得不对劲,袁飞飞的身子一个劲地往前倾,开始碰她一下她还能自己缩回去,后来干脆直接倒下来了。
他扶起她,看出她睡着了。
因为瘦,所以袁飞飞的头显得格外大,现在耷拉着,总给人一种脖子要断了的感觉。
张平手上动作快了些,洗后给袁飞飞擦干净,然后抱她到床上,盖好被子。
收拾好木盆,张平出了屋,来到偏房。
那里是张平做活的地方,满满地堆着的全是工具。
张平坐下,拿起一个未完成的铁器,一下一下地打磨着。
夜色下,磨铁的声音光滑细腻,也暗含着一股寂静无声的韵律。
日上三竿,袁飞飞才醒。
她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瞧见桌子上放着的馒头和小菜。袁飞飞从床上爬起来,随意踩上鞋子,来到桌子旁。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袁飞飞闻着馒头特殊的面香味,咽了咽口水。
不行,不能吃……袁飞飞抿抿嘴,告诉自己不能乱动。她转身,推开门往外走。
门一开,刚好看见张平朝这边走来。白日里,袁飞飞也能细致些地瞧瞧他。张平穿得比昨晚多了一些,看起来壮实不少。他头发束得不高,一张没什么神情的脸,嘴唇紧紧闭着。
袁飞飞叫道:“老爷!”
张平脚下一顿,然后摇了摇头,领着她重新进屋。
袁飞飞站在地上,抬头看着张平。“给我活干吧!”
张平垂眸看了她一眼,然后指了指凳子,袁飞飞乖乖坐下。
张平坐到她身边,拿了两块馒头,递给袁飞飞一块,自己咬了另一块。袁飞飞接过馒头,放在手里捏了捏,然后看着张平道:“老爷,给我吃的?”
张平点点头。
“哈。”接连遇到好事,袁飞飞嘴都咧到耳根了。她捧着馒头,吭哧一口咬上去。香啊……
张平把桌上的小菜碟拿近了些,袁飞飞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以前跟马半仙在一起的时候,向来是饥一顿饱一顿,哪有醒来就有吃的的好时候。袁飞飞吃着吃着,感慨起来,手上夹菜的动作也渐渐慢了。
张平察觉,点了点菜盘,袁飞飞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张平。
张平放下筷子。
“恩人说得对。”袁飞飞忽然道。
张平不解地看着她。
袁飞飞大声道:“你是个好人!”
张平好似被袁飞飞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得愣住了,他看着袁飞飞,半晌,蓦地笑了。他笑得也无声无息,只有鼻息轻轻一颤,而原本有些木然的脸上,随着这一笑,也显出淡淡的人情味来。
袁飞飞以为他不信,又道:“我说的是真的!”
张平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拿筷子点了点菜碟,意思是快些吃饭吧。
袁飞飞自讨没趣,又闷头吃了起来。
用过饭,袁飞飞抢在张平之前站起来,端着菜碟子,道:“我来收拾!”
张平没有拦她,推开门,指了指院角的水缸。
袁飞飞拿着空碟,到院子里刷洗。
因为天凉,水缸里结了层薄冰,袁飞飞拿起旁边放着的水舀,在缸里打了打,将冰弄碎。然后舀了半盆水,开始洗碟子。
她一边洗,一边扭头看。
张平也从屋子里出来了,他进了西边的一个偏房,不久后,房中传来清脆的磨铁声。
袁飞飞好奇得不得了,把洗了一半的碟子放到地上,然后跑到西房去,扒着门往里面看。
屋子里摆着两张大桌,堆放着一些在袁飞飞看来稀奇古怪的东西,张平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一块铁器,一下一下地打磨着。
他周围的地上,散着薄薄的一层铁粉。
袁飞飞瞧得有趣,兴致勃勃地看张平做活。
而张平的动作突然停了。他转过头,袁飞飞连躲开的时间都没有,匆忙间往旁边一挪,咣当一声磕在门板上。
“哎呀……”袁飞飞捂着脑袋,晕头转向。
张平放下铁器,走了过来。
他将门打开,袁飞飞抬头望着张平,支吾道:“老……老爷。”
张平默然地看着她。
袁飞飞心道:坏了。
袁飞飞睁大了眼睛看着张平,倒不是说她有多惊恐,只是有一种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的心虚。
张平来到坐在地上的袁飞飞身边,弯腰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老爷!”
张平又一顿,微微摇了摇头。
袁飞飞拍拍屁股,道:“我去刷碗了!”
她怕张平训斥她不好好干活,自己先跑回院子里。等她撸起袖子才猛然想起来,他不可能训斥她,他又不会说话。
袁飞飞闷着头偷偷乐。
原来哑巴也是有好处的。
刷好了碟子,袁飞飞又没事做了。她捧着碟子在院子里转悠,又不敢再去张平的房里瞧热闹。在她转悠了七八圈的时候,院门被叩响了。
“哎?”袁飞飞有些惊奇,跑到院门口,冲外面叫道,“谁呀?”
外面一道轻松的男声传来,“小丫头,是我。”
“恩人!”
袁飞飞听出了洪英的声音,兴致勃勃地踮脚开门。
洪英完全醒了酒,换了身大氅,整个人倍加精神。他开门第一眼看见袁飞飞,愣了一下,复又笑道:“丫头,干净了。”
袁飞飞嘿嘿一笑。
洪英伸手,在袁飞飞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道:“下次问过主人意愿再来开门。”
袁飞飞“噢”了一声。
张平听见动静,从房里出来。洪英朝他一挥手,道:“张平兄弟,老哥来看你了!”他人高马大,打个招呼也底气十足,张平冲他点点头,把他往屋子里招呼。
洪英走了两步,转头对袁飞飞道:“傻站着作甚?还不快去泡茶。”
“好。”袁飞飞自己跑到厨房烧水。
洪英走上前,拍拍张平的肩膀,“来来,咱们兄弟进屋聊。”
张平同洪英进到屋里。
洪英坐到长凳上,搓了搓手,暖和了一下,“天真冷啊。”
张平点点头,也坐了下来。
洪英道:“张平兄弟,老哥……”他顿了顿,又道,“老哥昨日醉酒,给你平添了个小丫鬟,未讨你嫌吧?”
张平摇摇头,而后想了想,又冲他比画了两下。
她身世可怜,你救下她也是好心。
洪英看得一身虚汗,干笑两声,道:“对对,小丫头身世可怜,留她就算是积德了。”他怕张平再多问,连忙岔开道,“对了,她干活可还利索?她年岁小,可能许多事还干不明白,你多留心提点一下。我瞧她机灵,应该学得很快。”
就在这时,“机灵”的袁飞飞拎着热水壶进了屋,壶身上还冒着白气。
洪英本想伸手帮个忙,谁知张平的动作更快,将袁飞飞手里的水壶提了过来,袁飞飞的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眼睛透亮极了。
“老爷,我泡茶!”
张平手里又一顿,他将水壶放到桌上,冲洪英比画了几下。
袁飞飞看着张平宽厚的手在空中比画来比画去,脸上也随着手里的动作难得有了些变化。她看得有趣,一直盯着瞧。
洪英点点头,转过来对袁飞飞道:“小丫头,以后你莫要这般叫他了。”
袁飞飞:“怎么叫他?”
洪英解释道:“他叫你不必叫他老爷。”
袁飞飞遗憾,“那叫什么?”
洪英转头看张平,张平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袁飞飞灵机一动,“叫张平!”
洪英瞪她一眼,“没点规矩!”
袁飞飞头一低,张平拉住洪英,摇摇头,示意无妨。
结果到最后,他们也没讨论出个结果。
洪英喝了一会儿茶,准备离开。
“张平兄弟,老哥这就走了。”
张平起身相送。洪英边走边对他道:“你要多注意身体。”
张平点点头。
洪英走到门口,临了,转身对跟在后面的袁飞飞道:“你好好伺候你家主人。”
袁飞飞猛一点头,“好!”
“哈哈。”洪英被她气势汹汹的一个字逗乐,摆着手离开了。
院子里又剩下张平和袁飞飞。
袁飞飞抬起头,试探性地叫了声,“张平?”
张平低下头,看着她。
袁飞飞马上把眼神移开。
过了一会儿,张平拍拍她的肩膀。袁飞飞抬起头,看见张平对她点了点头。
袁飞飞乐了,“我叫你张平!”
张平低声笑了笑。
袁飞飞再一次觉得,张平是个大好人。
之后,张平回到屋子里接着做活,袁飞飞又闲下来了。她这一闲,脑袋里自然而然便想起了马半仙。
刚刚洪英也果断得紧,将买下袁飞飞的二两银子交给了她。张平帮她把银子收在了木箱里。袁飞飞琢磨着得出去一趟,不然马半仙的尸首非化了不可。
她来到张平的屋子,扒着门板对里面道:“张平。”
张平回头。
袁飞飞道:“我能出去吗?”
张平看着她,袁飞飞道:“我去看看我爹。”
张平点点头,对她做了个向下的手势。
袁飞飞看了一眼,马上道:“你让我早点回来是不是?”
张平又点点头。
袁飞飞猜对了他的意思,有些得意,道:“很快回来!”
得了张平的允许,袁飞飞跑出门,一路朝着城外走。
马半仙的尸首被安置在城外半里的土庙里,袁飞飞人小脚程慢,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到。
她进了破庙,一眼就发现堆在角落的草垛子被动过了。袁飞飞冲过去,把干草掀开。
“哎!?”尸首果然不见了。
袁飞飞心里凉了半截,骂自己真是没用,连个尸首都藏不住。
就在她丧气的当口,庙外传来人声,袁飞飞扭头,看见两个人从庙外走进来。
一个中年男子,领着一个男童。他们本聊着什么,结果进了庙,看见一个瘦弱的小姑娘站在中央,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那中年男子一愣,随即冲袁飞飞一笑,道:“刚才离开时还是空庙,这回来便多了个女娃娃。”
在男子旁边的孩子有些好奇地看着袁飞飞,他身穿一身白色小袄,微胖的脸白皙光滑。他问袁飞飞道:“你是谁?怎么在这里?是走丢了吗?”男童的声音清爽干脆,好听得很。
袁飞飞可管不了那么多,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两人,恶狠狠道:“驴棍呢?”
两人都被她问愣了,中年男子先回过神,道:“驴棍?什么驴棍?”
袁飞飞眼睛瞪得都泛了红丝,她猛地抬手,指着草垛子,大叫道:“驴棍呢!?你们把他弄到哪去了!?”
中年男子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草垛子的一瞬,露出恍然的神情。
“你是说,那具……”
他话没说完,袁飞飞已经冲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衣裳,“果然是你们!人呢!?人还给我!”
她使出浑身力气撕扯,那男子被她拉得东倒西歪,“哎哟哎哟”地叫唤,男童见状连忙伸手,想拉开袁飞飞。
“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先生。”
虽说是个男孩,可他这力气比袁飞飞还小,声音更是被袁飞飞盖得半点听不见。袁飞飞自始至终根本就没瞧过他。
“把驴棍还我!还我!”
中年男子到底是个大人,稍稍稳了稳便站住了脚,他拉住袁飞飞的手腕,不让她再动。
袁飞飞手被拉起来,上去就是一脚,“人还我!”
“哎哟!”男子被踢个正着,白白的衣裳上瞬间印了个脏印子,他微愠道,“小丫头,你再不乖乖站好,休怪我动手了。”
其实他手里已经使了些力气,想让袁飞飞冷静下来,袁飞飞也察觉了手腕的疼,可她不在乎,接着吼,接着踹。
“那人已经被先生安葬了!”
袁飞飞终于听见男童的声音了,她停下脚,扭头瞪着他,“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刚刚嘶喊残留的戾气,眼角透着犀利的殷红,神情就同那鹰隼一般,瞪得人心里发麻。
那男童被她一吓,竟然哭了。
袁飞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中年男子见袁飞飞冷静下来了,放开手,转头去哄男童,“裴儿乖,莫要哭了。”
“先……先生……”
“哈哈哈哈!”中年男子还在哄男童,一旁的袁飞飞好似看见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袁飞飞指着男童道:“没出息!还哭。”
男童脸上憋得通红通红的,却渐渐忍住了眼泪,只剩下空荡荡的破庙里那一声一声的抽泣。
中年男子被折腾得头疼,拍拍男童的肩膀,道:“不哭便好,不哭便好。”
男童抬头,眼巴巴地看着男子,道:“先生,学……学生惭愧……”
袁飞飞打断他道:“你刚才说安葬是怎么回事?”
男童好似生了气,转过头没有理会袁飞飞。
那中年男子转过来对袁飞飞道:“女娃,那人可是你亲人?”
袁飞飞回道:“我大哥。”
中年男子瞪大眼睛。
袁飞飞马上改口道:“我爹。”
“……”
中年男子乐了,对袁飞飞道:“我与裴芸并不知情,擅动了你亲人的尸身,还望恕罪。”
“你们把他怎么了?”
中年男子道:“我们也是无意之中发现了他,不忍人曝尸荒野,便把他安葬了。”
袁飞飞惊道:“你们把驴棍埋了!?”
“驴棍?”
袁飞飞:“我爹!”
这边还没说完,那男童似是忍无可忍,对袁飞飞叫道:“你还说他是你爹,哪有人这样称呼自己爹亲?!你分明说谎。”
袁飞飞二话没说,直接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土,使劲扬了过去。
男童猝不及防,干干净净的衣裳头发,一下子沾得全是灰。短暂一顿后,“哇”一声,他又哭了。
男童一哭,袁飞飞又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中年男子一听哭声头就疼了起来,他弯下腰,好生安慰道:“裴儿莫哭,莫哭呀!”他哄了半天,男童也没停下,中年男子也不禁埋怨起袁飞飞来,“你这女娃怎的这般粗野?才几句话的工夫,便动了两次手。”
袁飞飞脸上不红不白,道:“自己爱哭还非怪别人,也是奇了。”
男童好似哭得入神,却在袁飞飞说完话的同时马上回过头瞪着她。他眼睛红彤彤的,脸上因为尘土的关系,灰一道白一道,“你怎么这样不讲理,分明是你动粗,还怪我!”
男童哭得嗓子有些沙哑了,他分明怒到了极点,声音却还是提不了多高。
袁飞飞不想理他,转头对中年男子道:“你把驴棍埋哪了?”
中年男子道:“就在山里,你随我来。”
袁飞飞跟着中年男子出了庙,朝山里走。她边走边皱眉,盯着旁边还在抽泣的男童,嫌弃道:“你跟着作甚?”
男童不看她,倔强道:“我当然要跟着先生。”
袁飞飞戏谑道:“还不如留在庙里哭呢。”
男童又气又委屈,奈何他也说不过袁飞飞,只能自己一个人闷头生气。
中年男子走在前面,有些好笑地听着后面的对话。在他觉得裴芸又要哭了的时候,连忙岔开话,对袁飞飞道:“女娃,你也是崎水城的人?”
“不是。”她跟着马半仙四处飘荡,根本就没有落户。但是……袁飞飞想了想,又道:“ 我现在住在崎水城了。”
中年男子点点头。
谈话期间,他们已经到了地方。
高耸的树林间,难得有这样一块平坦的空地,周围悄无声息,枯枝落叶堆砌在地上,踩着软软的。空地上有一块地方,同其他处有些不同。袁飞飞走过去蹲在那块地前。
翻新的土,干净的地面,能看出,埋葬尸首的人也算尽了心。
“靠山傍水,又安稳静谧,这是一处好地方。”中年男子缓缓道。
袁飞飞“嗯”了一声。
她一直蹲在那不起来。
凭吊亲人,外人也不便打扰,中年男子拍了拍裴芸的肩膀,朝外走去。
裴芸拉着男子的手,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天色已经慢慢变暗了,袁飞飞蹲在林中的背影似要与山林融为一体,怎么瞧都透着股难言的萧瑟。
裴芸松开中年男子的手,往回跑了几步。
中年男子一愣,驻步看着他。
裴芸站到袁飞飞身后,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唯有留下的亲人康泰百年,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你……你莫要再难过了。”
袁飞飞正闷头思考是不是要把这坟掘了。毕竟自己费心费力卖身,为的就是给马半仙弄一副棺材板,现在他就这么平白被埋了,那自己岂不是白卖了?
她想得入神,没注意后面有人,裴芸冷不防的一句话着实吓了她一跳。
袁飞飞扭过头,看见裴芸一脸悲戚地站在她身后。
他是发自内心地为袁飞飞担忧,可是因为之前哭得凄惨,脸上一道一道的,加之裴芸有些胖,脸上软软的,瞧着就像是一只吃不到鱼的花斑猫一样,滑稽得很。
袁飞飞十分不给面子地笑起来。
在袁飞飞转过头的一瞬裴芸已知不好,她脸上哪里有什么难过的神情,看过自己的脸后更是堂而皇之地嗤笑,裴芸脸上红到发烫。
“你!你!”裴芸悔不当初,气得眼眶又泛了红。
袁飞飞笑道:“我什么我哟!”
裴芸忍了许久,终于哆哆嗦嗦地大声叫了一句:“你无耻!”
他平生从没骂过人,这样大声说话的次数也少得可怜,如今被袁飞飞这么一逼,怒骂之后又哭了。
他不想让袁飞飞看笑话,扭头就跑,路过中年男子身边的时候都没有停下。
那男子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裴儿,裴儿慢些。”他紧着几步追了上去。
袁飞飞看着消失在树林中的两人,又转过头,盯着坟包。
“算了。”袁飞飞低声道,“我就不折腾你了。”
她抬手,拍了拍地上,土包发出闷闷的声音,就像是在回应她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袁飞飞道:“我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袁飞飞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打着哈欠,朝南街走去。没走几步,余光忽然扫到一个人影,唬得她一激灵。
这不能怨她,因为天黑,南街人又稀少,这么个人影当街站着,看着就像鬼魂一样,瘆人得很。
袁飞飞小心翼翼地打算绕路走,结果刚迈几步,惊恐地发现那道人影朝自己走了过来。
“你你你……”袁飞飞颤抖地指着他,“还在正月里,各路神仙都没走呢!你别放……”
忽然间,袁飞飞哑口无言。
因为她发现那个人影正是她的主子——张平。
“张张张——”袁飞飞抬头看着面前的人,张平虽说不出话,但是袁飞飞依旧从他紧锁的眉头中察觉到了他的怒气。
袁飞飞心虚了。
张平站在她面前,袁飞飞将将到他腰的位置,她低着头,不敢看他。
张平扶起她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在空中来回比画。
袁飞飞之前见过张平打手势,那是他同洪英一起的时候,那时张平动作不急不缓,她还能清楚地看到他骨节分明的长手呢。相较而言,现下张平的动作便显得急迫了些。
袁飞飞猜想他或是觉得自己在外面太久,耽误了干活,才发了脾气,她道:“我回来得晚了,下次不会了。”
张平听了,手势慢了些,却还是没停。好似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才行。
袁飞飞有些不耐烦了,“不就是晚了一会儿吗?耽误了多少活,回去我全做了还不成。”
张平顿住,诧异地看着袁飞飞,而后摆摆手,又做起了手势。
袁飞飞眉头一拧,“你别冲我比画,我又看不懂!”
张平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在这寒冬的夜里,沉默是如此突兀,又是如此自然而然。
袁飞飞在话出口的一瞬就已经后悔了。她偷偷看了张平一眼,想要开口道歉。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张平已经摇了摇头。
他拉起袁飞飞的手,转身往回走。
在转身的一瞬,袁飞飞清楚地听见张平的一声叹息。
那叹息很轻,很淡,也很无可奈何。
袁飞飞木然地回到作坊,木然地进了屋子,而后木然地坐到桌子前。
她一直想找机会同张平说些什么,可是他最后的那声叹息就压在袁飞飞的嗓子口,让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不说话,张平更不可能开口,两个人就那么沉默地吃了饭。
饭菜有些凉了,袁飞飞嚼着菜,有些食不知味的感觉。
张平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平静地吃着饭,不时还帮袁飞飞夹些菜。
吃过饭,张平看着袁飞飞,又指了指床。
袁飞飞领悟道:“你让我睡觉?”
张平点点头。
袁飞飞道:“我还没干活呢。”
张平起身将床上的被子铺好,又拍了拍床铺。
袁飞飞大声道:“你留了什么活,我干完再睡!”
张平转过身,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袁飞飞倔脾气上来,非要干活。
张平又无法同她解释清楚,两相纠缠下,袁飞飞……
袁飞飞到底还是睡了。
走了那么远的路,她今日太累了。最后她与张平争论,眼皮子直往下耷拉。再后来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隐约记得有只大手,将她抱起来,然后她就睡死了。
张平安顿好袁飞飞,恰巧油灯烧完了,屋子一下子黑了下来。
月光透着窗缝照进来,张平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
刚刚,纠缠了近一炷香的时间。
张平口不能言,亲朋又少,平日只有一个人在这铁铺作坊里生活,除了打铁声,他不曾在这么长时间里,听着同一种声音。他觉得现在耳朵里还萦绕着袁飞飞叽叽喳喳的叫声。
他坐在床边,缓和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到偏房。
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平稳又细腻的磨铁声。
袁飞飞又是睡到日上三竿。
她饱饱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屋子里自然是没有人的。
袁飞飞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将衣裳穿好,踩着鞋子出了门。
她轻车熟路地来到西屋,“张平!”
张平果然在屋里,袁飞飞搓了搓手,道:“有什么吩咐?”
张平摇摇头。
袁飞飞又闲着了。
有时候袁飞飞觉得张平根本就不像老爷,她满怀干劲地想要帮他干活,可他总也不给她事情做。
那天,袁飞飞又跑出去玩了,不过这次她吸取教训,并没跑太远,只是找了城里的几个小乞丐玩。她之前跟马半仙来崎水城打拼的时候就见过他们,如今再露脸,那几个小乞丐险些没认出她来。
“你不是马半仙的徒弟吗?咋一个人来了,马半仙呢?”
袁飞飞跟他们一起蹲在墙角,随口道:“死了。”
小乞丐们“哦”了一声。
袁飞飞又道:“我被人买去做丫鬟了。”她有些得意道,“卖了二两银子呢!”
比起马半仙的死,明显是袁飞飞被卖二两银子的事情重要些。
“什么什么,二两!?”
“咦,你哪值这么多钱!”
“哪家买你做丫鬟,真倒霉。”
袁飞飞拎起地上的破碗就往身边一个小乞丐头上砸,“我呸!再嚼舌我撕了你的嘴!”
小乞丐们都知道她凶,不敢同她争。
袁飞飞哼笑一声道:“卖二两我还嫌少呢!”
小乞丐瞧着她,道:“你家老爷是哪户,这崎水城里的人我都认识,讲出来听听。”
袁飞飞道:“老爷叫张平,住在南街最里面。”
小乞丐很快想起了是谁,“哦哦”地叫道:“原来是哑巴张,我还道是谁买了你。”他有些戏谑地瞟了一眼袁飞飞,道,“哑巴张吃哑巴亏,哈哈。”
袁飞飞气极了反而冷静下来,冷眼看着那小乞丐,小乞丐被她盯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我玩笑的。”
袁飞飞依旧盯着他。
小乞丐都挤在一起,尽量离袁飞飞远远的。
袁飞飞道:“你认识我家老爷?”
那小乞丐蹲在角落里,点头道:“都说了崎水城落了户的咱们都认识。”
袁飞飞又道:“那你知道他为啥不能说话不?”她蹲着往前走了两步,小乞丐下意识往后躲,被袁飞飞一把拉了过来,“你要是能告诉我原因,我就饶了你这次。”
小乞丐缩着脖子看着她,小心翼翼道:“都是听说的……”
袁飞飞:“听说的也说!”
小乞丐说起这些闲杂事来,还是有些兴致的,他往袁飞飞这边凑了凑,道:“我听人说,哑巴张——”
没说完,袁飞飞一巴掌扇在他头上,小乞丐“哎哟”一声捂住脑袋。
袁飞飞瞪着他,“不许叫他哑巴张!”
小乞丐道:“好好,你家老爷,我说的是你家老爷。”
袁飞飞:“接着说。”
小乞丐冲她小声道:“我听说,你家老爷是被人割了舌头……”
“什么!?”袁飞飞大惊,“连舌头都没有!?”
那小乞丐咂咂嘴,道:“我也是听说的。”
袁飞飞:“你听谁说的?”
小乞丐:“病癞子。”
袁飞飞知道这个病癞子。马半仙跟她来崎水城的第一日就见过他,马半仙同她说,这叫拜地鼠。
“飞丫头,你要知道每座城里都有阴暗的角落,这些角落里暗藏着无数的脏事,也暗藏着无数的秘密。像咱爷儿俩这样的人,想要混下去,就得往这些角落里钻。”
当时袁飞飞正聚精会神地啃野果,只胡乱地点了点头。
他们见病癞子的地方是在城郊乱坟岗,那味道就不用多说了。袁飞飞看着病癞子——他真不愧对自己的名字,浑身长的全是流脓的大疙瘩,根本都瞧不清长相。
病癞子注意到袁飞飞的视线,转过头,一双肿胀的眼睛盯着袁飞飞,咧开嘴。他的牙很大,但没一颗长得规整,牙上又黑又黄,他还总不由自主地舔。
袁飞飞扯了扯嘴角。
病癞子的声音很低,也很沙哑,他看着袁飞飞,道:“小娘,你怕不怕我?”
袁飞飞:“叫什么娘!”
病癞子嘿嘿一笑,伸手想摸一摸她,马半仙拦住了他,对袁飞飞道:“飞丫头,你先到一边去。”
袁飞飞听话地到一旁玩。
后来马半仙和病癞子说了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袁飞飞想了想,对小乞丐道:“还知道啥?同我多说点。”
小乞丐蹲在地上,脏兮兮的手摆弄着面前的破碗,道:“我知道的不多,病老大嘴极紧的,那天他喝多了才同我们几个小的讲了一些城里的事。”
袁飞飞追问:“他当时咋说的?”
小乞丐斜眼看了她一眼,道:“记不住了。”
袁飞飞急道:“怎么记不住了呢!”
小乞丐赖巴巴地蹲在地上,“记不住就是记不住了。”
袁飞飞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是怪我刚才打你了,是不是?”
小乞丐“哼”一声。
袁飞飞拉着他的手腕,噌一下站起来,“你跟我来。”
“干什么干什么!”小乞丐被她突然一拉扯,脚下不稳险些跪下去。
袁飞飞往上使劲一提,把他拉了过来,“你跟我来!快点!”
在剩下几个乞丐的注视下,小乞丐被袁飞飞拉扯到一旁的角落里。袁飞飞探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几个乞丐看不着了,这才把手松开。
小乞丐怒道:“你干什么!”
袁飞飞闷着头,偷偷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个什么,握在手里。她抬头对小乞丐道:“你叫什么?”
小乞丐皱眉,道:“啥叫什么?”
袁飞飞:“笨!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咱们哪有名字?”
袁飞飞朝外面努努嘴,道:“那他们都咋叫你?”
小乞丐:“哦,狗八。”
“狗八?”袁飞飞瞪大眼睛,“好奇怪的名字。”
狗八一撇嘴,“本来就是乱叫的。”
袁飞飞点点头,把手里的东西拿到狗八面前。
狗八仔细一看,是个蚂蚱形的糖块。“哎?”狗八眼睛亮了些。
袁飞飞得意道:“想要不?田素坊的糖呢,闻闻香不香。”她特地将糖块往狗八面前送了送。狗八往前凑了一下,袁飞飞又把糖块拿了回来,“怎么样,你把张平的事告诉我,我就把糖给你。”
狗八咽了咽口水。
田素坊是崎水城出名的酒楼,做糖糕独有一套,当然了,他们这些个乞儿也只是听说而已,现在闻着糖香,他自是什么都愿意说了。
不过狗八也不想这么被袁飞飞牵着鼻子走,他故作姿态地转了转头,道:“你……你从哪儿偷来的糖?”
袁飞飞怒道:“我偷你贼娘!这是我自个儿买的!”
狗八不屑道:“你哪儿来的钱?”
“嘿。”说到这,袁飞飞又得意了,“你管我哪儿来的钱,反正我就是有钱。”
狗八狐疑道:“你不是拿了哑——拿了你家老爷的银子吧?”他瞪着眼睛,压低声音道,“你可别胡来,就算那张平人再好,你到底还是个奴才,要是让官家知道你偷主子的钱,那你可就完了!”
袁飞飞斥道:“我没拿他的钱,这是我自己的!”
袁飞飞没说谎,这的确是她自己的钱。因为马半仙已经被人给葬了,所以袁飞飞卖身得来的二两银子无处花费,今儿出来的时候她偷偷拿了几个铜板,买了零嘴吃。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去问别人了!”
“要要要!”狗八见袁飞飞要走,连忙拉住她,把她手里的糖夺了过来,“给我,我给你讲就是了。”
袁飞飞蹲到墙角,“你可别诓我,要我知道了不饶你!”
狗八也蹲了下来,“不会诓你的。”他把糖放到嘴里,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看他吃得那么香,袁飞飞也有些馋了,她不禁有些后悔起来。
“你知道屈家吗?”还好狗八及时说了话,打断了袁飞飞想把糖抢回来的思绪。
“屈家?谁呀?”
狗八道:“那是崎水城的第一大户,宅子在城中。”
“我去过城中,也没见过什么大户啊。”袁飞飞道。
“你才来崎水城几天,知道什么?”狗八道,“你没见过正常!屈家大宅外面封了好些地,街上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你要想瞧屈家的宅子,得上高处才行。”狗八细数了几个地方,“像金楼啊,主城啊,对了还有田素坊也可以,但是得上到最高层才行。”
袁飞飞道:“这屈家跟张平有啥关系?”
狗八道:“你家老爷好像曾卷入屈家的变故中。”
“啥变故?”
狗八道:“具体什么变故我不清楚,反正病癞子是这么说的。他当时喝醉了,胡言了些城中富贵人家的丑事,只是随口提到了你家老爷。”
袁飞飞道:“还有呢?”
狗八摇摇头,“不知道了。”
袁飞飞怒道:“就这么几句话你就要骗我的糖!?”
狗八见她站起来了,怕她夺糖,心里一紧张,想赶忙把糖都咬碎吞下去,结果他吞得急了,碎糖划了嗓子,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猫着腰,缩成了一团,袁飞飞的手打到他背上,摸到突出的一把骨头。
她一顿,松开了手。
“嘁!给你就给你了,我还能要回来怎的。”她拍拍狗八的肩,大方道,“你慢慢吃,呛死了我可不管。”
狗八转过头,看她不再想抢糖了,才放松下来。
袁飞飞道:“以后你要有什么城里的消息,通通告诉我。”
狗八抬头,看着站得笔直的袁飞飞,忽然道:“你……你叫啥呀?”
袁飞飞得意地一扬眉,“袁飞飞!”
她看着蹲在脚边的狗八,自己已经够瘦了,结果狗八比她还小上一圈,眼眶深凹,显得两个眼珠子极为突出。这样往上一翻,真跟狗似的。
袁飞飞瞧乐了,“狗八,我说的你听见了没?”
狗八移开眼睛,小声道:“我凭啥告诉你?”
袁飞飞又要捶他,狗八一缩脖子,袁飞飞忍住了,好声道:“你告诉我,以后有好处我也不会忘了你的。”
狗八低着头,闷闷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袁飞飞不耐烦道:“怎么样呀?”
袁飞飞催来催去,狗八终于慢慢“嗯”了一声。
袁飞飞高兴地一拍他的肩膀,“就这么定了,我走了!”
袁飞飞走得干干脆脆,狗八回到原处,小乞丐们马上凑过来,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起来。
“她拉你做啥了。”
“你都同她讲些什么?”
“喂……”
狗八心烦,把人一甩,道:“啥也没有!”
小乞丐们讪讪地蹲到一边,接着要饭。
袁飞飞赶在晚饭前回去,这一日她收获颇丰,虽然也没把事情弄明白,但至少知道了点张平的事情。
不过,他真的没舌头?
袁飞飞好奇心作祟,晚上吃饭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盯着张平的嘴看。
不过张平吃饭虽大口,但每次动作都很快,一张嘴,来不及看什么,直接送一口饭嚼起来。
后来张平察觉袁飞飞的异状,停下筷子,看向她。
袁飞飞心一虚,马上转过眼扒饭。
张平沉默地看着她,不过最终也没有什么表示,只给她夹了一口菜。
饭后,吃得饱饱的袁飞飞伸了个懒腰。张平到床上,取来一个布包。
袁飞飞看着,道:“这是啥?”
张平把包裹打开,里面是几件新衣裳。
袁飞飞瞬间就跳了起来。那衣裳那么小,肯定不是张平穿的,那就是给她的了,“给我的!?”
张平点点头。
袁飞飞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蹦跶着叫唤道:“谢老爷大恩!”
张平听了她这乱七八糟地道谢,淡淡一笑。他把衣裳摊开,递给袁飞飞,示意她换上。
袁飞飞三两下就把旧衣裳脱了,看都不看扔到一旁,又把张平的新衣裳穿起来,欢快地转了几圈。
说实话,衣裳很普通,就是厚实的粗布衣裳,而且做得也有些大了。但是对袁飞飞来说,这简直就是龙袍了。
那天晚上,张平费了好些力气才让袁飞飞把衣裳脱下来睡觉。
自从袁飞飞来到这里,一直都是跟张平睡在一张床上。张平这院子虽然有三间房,不过一间房打铁用,另一间房则是伙房,能住人的只有这一间而已。
不过好在张平这床很大,而袁飞飞又小得可怜,所以两个人睡一张床一点都不挤。
那晚,张平磨过铁后,回到房里准备睡觉。
他刚躺上床,就意识到袁飞飞没有睡着。他转过头,便看见袁飞飞睁着眼睛看着自己。
张平给她拉了拉被子。
袁飞飞盯着躺下的张平,忽然道:“张平。”
张平在黑暗中微微侧过脸。
袁飞飞小声道:“我真是走了大运。”
能被你买下,我真是走了大运。
夜里的房间昏暗又沉静。听了袁飞飞的话,张平探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袁飞飞。
被他的大手一拍,袁飞飞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