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蓝可真后悔说这句话了。因为接连好几天,南庆都会若有意似无意地问她一些伤感的问题,比如“你心里是不是还是很遗憾,我的眼睛看不见?”或者是“我必须告诉你,我的眼睛已经没有复明的机会了,你真的想清楚了吗?”……诸如此类的话。明蓝见他患得患失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安慰也不是、发火更不行,只得耐心慢慢哄。隔了好久,他的“情绪病”才缓解。
事实上,她越来越淡忘他是个盲人这件事,他也很少提,只在需要她帮忙的时候,大大方方地提出他的要求,两个人仿佛觉得这便是他们相处时应有的自然的状态。他搭着她的肩也好、她握着他的手也好,他弹琴给她听也好,她夹菜给他吃也好……熟稔得像是认识了超过十年的密友。连阿勇都时常感慨,再这样下去可能他都要失业了。
西贡演出前一小时,南庆的养父母才赶到音乐厅。阮伯母向明蓝微微颔首后,拉过南庆的手抱歉道“你爸爸生意忙,还好赶上了这班飞机,演出快开始了吧?”南庆表示不介意,只来得及给他们和明蓝做简单的介绍,便又回了后台准备。今晚演奏会来的人除了阮氏夫妇,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无需介绍明蓝便猜到知道那孩子是南庆的弟弟。
明蓝与阮家一家人同坐在一排VIP坐席上,她只觉得手心冒汗,说不紧张不忐忑那是骗人的。阮伯雄夫妇待她还算态度和蔼,只是看得出来他们也不知道该切入什么话题合适。倒是南庆的弟弟南明挺活泼,而且好在他也会些中文,坐在一旁问了她不少中国的事儿,这让她渐渐放松下来,进入聊天状态。而阮伯母也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和她聊了些琐碎话。
开场前,阮伯母问她要不要先去下盥洗室,她想了想,音乐会的时间会比较长,中途走来走去也不方便,便起身和她一起去了。
“明蓝。”
盥洗室门口,她听到身后一个耳熟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那个声音平平的,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仿佛被冰块激灵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缓慢地、带着抗拒却又不容抗拒的无奈,转过身去。
她的耳朵没有出错,叫她的人果然是江伯母。
“这位是?”
回头,她迅速和带着疑问表情的阮伯母解释道:“伯母,这位是我朋友的母亲,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我想趁着没开场,和她聊几句,您先去吧,等下我会回座位的。”
方孝龄带着礼貌的笑意向阮太太点头致意。阮伯母没有起疑,兀自进了盥洗室。
“我叫的车在外面。”方孝龄嘴角的笑容已不留半分。
明蓝还在做最后的虚弱抵抗:“伯母,南庆的演奏会快开场了,我走不开……”
方孝龄缓慢地伸出手,却在最后触到她胳膊的一瞬猛地用力抓牢了她。
她感觉到皮肉乃至骨头被人捏住的疼痛,可真正让她挣脱不开的不是对方手上的力量,而是她的一句话:
“你想不想知不知道,阮南庆是为什么失明的?”
明蓝心里顿时起了莫名的惊惧,她睁大了眼睛,意志却瞬间涣散。她的胳膊软下来,完全放弃了挣扎,跌跌撞撞地被方孝龄一路带出了音乐厅的大门。
她任由她拖着走,与其说是因为对南庆失明的原因存有好奇,不如说,她心中有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无论她是否愿意,那都是她被迫接受的不幸。
她木然地跟随方孝龄上了轿车、木然地跟随她进了一间酒店,又在她打开客房门的一瞬,突然失去了手上的桎梏,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包裹物件那样被人丢开手。
她一个没站稳,竟然膝盖一软,半匐在了地上。尽管屋子里铺了厚厚的地毯,她仍然感觉到手掌和膝头受到压迫和挫伤的疼痛。这股疼痛让她的意念才开始复苏,她咬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干脆与方孝龄的目光平视,她的心慌张,话语却冷静:“伯母,您说吧,我听着。”
方孝龄冷哼了一声,从她的身旁经过,拉开房里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旧报纸丢到明蓝的面前。
“十三年前的新闻报道,你还记不记得?”方孝龄厉声道,“如果你淡忘了,不妨温习一下。”
明蓝弯腰捡起被丢在地上的报纸,那是一篇篇幅不长的报道,记录了当年他父亲绑架东家儿子的案件全过程。当年,福利院的老师为了避免她受到更大的心理伤害,刻意避免她直面有关这起案件的新闻。她对这件事的了解,起先是源自父亲在他实施的绑架案中车祸身亡,警察登门要求家属配合处理善后事宜时她所听到的一些话,而后则是周遭认识她的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可是关于很多细节,当时年少的她并不清楚,也缺乏探究的勇气。后来,江淮的母亲派人从福利院接走了她。其实,于情于理,她并不适合被江家收养,为了达成目的,方孝龄也动用了不少关系。然而当她第一次被带到江家,见到江淮的那一刻起,她就下定决心留下来陪伴他,为自己的父亲赎罪。至于车祸另一个直接的受害人——那个被她父亲绑架的孩子,她除了偶尔想起,却没有精力和勇气再为他考虑太多。可是,如今她捧着那张黄得发脆的报纸,手却颤抖了起来。
那篇报道所用的人名皆是化名,可是,她却轻易便能将人物一一对号入座。十三年前!十三年前!十三年前,不止有一个姓江的大学生因为一起绑架案导致瘫痪,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叶姓少年,在车祸中失去了视力!
叶允初、阮南庆——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她终于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她甚至见过那个男孩子!那个时候的他穿着笔挺干净的校服坐在一辆小汽车里,气质漂亮而又骄傲,一双眼睛甚至连正眼也不曾瞧她。她自惭形秽地从那辆小汽车里挪开了脚,带着可怜的自尊心伪装成倔强的模样离开。是他!是南庆!怪不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人眼熟!只是时光久远,她一直都没有想起来当年的那次偶遇。
那么,南庆知不知道,她是谁?
回想他们那么多次的谈话,她早早地就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世,直觉告诉她,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报纸从她的指缝间飘落。她抬起眸,眼中已经盈满泪水——那泪水是绝望、是恐惧,是最后一丝侥幸在内心里翻滚。她颤声问:“伯母,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南庆就是那个孩子的?”
“我有派人去查。”方孝龄漠然道,眼神却尖锐得像两把小刀,“不过,最终让我确信我没有想错的,还是阮南庆本人的回答。”
“……你们谈过?”明蓝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有一种令她更加心生怖意的直觉充斥了她的四肢百骸。
“你对我们谈话的内容很感兴趣?”方孝龄诡秘地一笑,“好,我让你听个明白。”
她从随身的手拿包里取出一支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钮:
“我想,就算你当初没能认出她来,但你和她、还有江淮认识那么久,如果你不太蠢,应该早就猜到她是‘何方神圣’了吧?”
“在伯母眼中,说明蓝是‘何方神圣’恐怕是词不达意,您想说的其实是‘何方妖孽’吧?”
“对,她是个妖孽,他们一家人都是活该堕入地狱的魔鬼!说,你当初接近江淮到底为了什么?你早就知道明蓝在江淮身边呆着了吧?你是想借机接近她、玩弄她、报复她,是不是?”
“既然您问了,我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承认。您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您希望我怎么做。”
“看那丫头的表现,对于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会瞎的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嘛,你不怕我揭穿你?”
“您这样做,对您一点好处都没有。”
“也对,”她说,“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事,的确会很多余。那么,我们就来谈一谈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好吗?”
“这对我没什么困难的,江太太。”
“各取所需,这样很好。”
她听得清清楚楚,录音笔记录下的两个声音,一个是江淮的母亲,另一个就是南庆。
可是,当声音静止,她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乃至自己的神经是否出了问题。她听到的,真的是南庆的声音吗?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南庆的声音吗?为什么,那些透满寒意的字句会是从她熟知的那个温暖的男子口中说出来的?
她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方孝龄手中一把夺过那支该死的录音笔,再一次按下按钮,几乎将它贴在自己的耳际,再一次完完整整地把内容听了一遍。
事实摆在眼前:她以为的真爱,只是一场刚刚拉开序幕的报复行动。
他给了她温暖的错觉,是为了在日后揭开真实时,给予她羞辱与疼痛。
南庆,你比江淮的母亲残忍一百倍!
她的在心中哀嚎着,喉咙里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握着那支笔,自虐一般地将那段录音反复播放,任凭那里面的声音不断蹂躏践踏自己的心。
良久,她死灰一般的眼珠才重新转动了几下,脸色却依然惨白如纸。她望向方孝龄,问道:“我只有一个疑问:既然伯母和他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今天为什么又要把这件事透露给我呢?”
方孝龄的眼神一软:“为什么?我比谁都恨你,比谁都希望惩罚你!可是,我不能眼巴巴看着我的儿子心碎,在报复你和成全我儿子的心愿中做选择,我只能选择后者!”
明蓝不解地看着她:“伯母,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方孝龄上前一步,目光锁定在她的脸上,“你仔细地想一想,阿淮这些年虽然不时对你发些个脾气,但关键时候,哪回不是护着你?他待你如何,你没有心吗?你一转身和那个阮南庆拍拍屁股走人,却留下阿淮一个人困坐原地。什么时薇、什么未婚妻,我看都只是他蒙蔽我的幌子、他隔开你的屏障!你仔细想想,他这么煞费苦心,是为什么?”
“这……您是在告诉我,江淮他……在乎我?”明蓝捂住心口,突如其来的事实令她有些喘不过气。
“他爱得太痴!”方孝龄的眼角泪光闪烁,“他是个傻子,而我和你竟然也做了那么多年的睁眼瞎!我一直以为他对你好些不过是他天性宽容大度,却忽略了他也是个年轻气盛的男人,他也会有他的感情需求。瘫痪以后,他的天地变得狭小,而你又是与他最接近的年轻女性,日久生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还记不记得你在我们家的花园里埋过他的二胡和你的吉他?他把那里命名为‘琴塚’,前两天,我和他说起卖旧宅的事,他怎么也不肯,我知道,他不是舍不得那套房,而是丢不下他和你的那段回忆。明蓝,假如你对阿淮还有一丝感情、一丝愧疚,你还记得当初你在我面前许下的保证,我这个当妈的今天就求你一件事:回到我儿子的身边去,我会尽量对你好一些,因为你是我儿子所爱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阿淮那样,用最笨的方法来爱你,用最伤害他自己的手段来成全你!只可惜,阮南庆不过是在玩弄你,阿淮如果知道他这么做的结果反而是害了你,恐怕会恨死他自己吧!你非要让他悔死才会回头吗?”
好长好长的一段话,明蓝觉得自己需要几倍于说这段话的时间来消化这些话的含意。
可是眼下,她还来不及考虑太多,她只想在身体虚脱,意志彻底被击垮之前找到南庆,她想抓着他的手,问清楚他的心!她想他亲口告诉他事实,不管这个事实有多么残酷,她都必须从他口中亲口获得。
南庆,南庆!
她踉跄转身,手中还握着那支细细的录音笔。
演奏厅的大门紧闭,南庆的专场音乐会已经开始。
明蓝的心此时已不像刚听到那段录音时那般冲动。望着那扇合着的雕花木门,只觉得像是被宣判了缓刑。她步步退后,竟然有了退缩之意。
她的身体很快被另一个身躯挡住了去处。
“你想逃?”方孝龄嗤笑了一声,“好啊,反正事情的真相你已经知道,求证与否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只问你——还愿不愿意回阿淮身边去?”
明蓝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接着又出神迷离起来:江淮?还有江淮!江伯母所说的有关他对她的心意,究竟为何?他爱她吗?一直都在爱她吗?所以才一直推开她,所以才一直在撮合她和南庆!可是南庆,南庆并不是她和江淮所想的那样简单!不,无论怎样,她今天不能就着逃走!她要一个真相,一个从当事人口中告知的真相,而不是一个经人转述或者由其他人硬推向她的真相。
“我不走。”她低低地说,一双眼睛却被潜藏的一股执着力量点亮,“我就在这里等南庆出来。”
演奏厅出口的门被打开,如潮的观众走了出来。音乐会散场了。
与此同时,明蓝的手机振动了。
“蓝,你去了哪里?”
声音是焦急的,乱了分寸的。这是伪装的关怀,还是真情的流露?明蓝已经分不出。
“我去后台找你,可以吗?”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如常。
“可以。”
明蓝收起手机,步入演奏厅。紧随其后的,还有方孝龄。
南庆身上的演出服还没有换下来。身着越南传统男式长衣的他看上去比平时成熟儒雅了许多,只是在此刻的明蓝眼中,却多了一分陌生和深沉的感觉。
“明蓝!”他敏感地听到了她的步伐,从椅子上站起身,盲杖都未打开便伸手摸索着向前走。
“小心点!”明蓝快步上前扶住他,暂时把自己想问的许多事抛诸脑后,“这里堆了很多花篮。”
“你还挺关心我的嘛!”南庆释然地笑了:“我刚才差点弹错两个音。爸妈怕我担心,没敢告诉我你在洗手间门口跟着一位太太出去了,直到我中场休息我叫人来座位找你,这才发现你一直没回来。我打你电话你也不接,只是我后来一想,你大概是早早就调了静音,所以听不见。要不是被乐团的伙伴拦着,我差点丢下满场的观众来找你。蓝,我刚才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很怕你不回来了!”他趁势搂住她,也不管身边有人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