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耳朵微微侧向她,似乎在倾听她的反应,少顷,说道:“我也很久没见他了,不如我们吃过饭一起去看看他。”
“可以吗?”明蓝未加思索便脱口询问道。
他怔了怔,苦笑了一下:“我并没有限制你探望朋友的权利。而且,是我在主动询问你,是否觉得我应该同你一起去看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明蓝急忙解释,“我……我的意思是,如果看望江淮会让你不开心,那么我宁可选择不去。”
“可是接下来,恐怕会变成你和我闹不开心了。”他勾了勾唇角,显得有些受用,“好了,我不得不承认,你那么说虽然有点可笑,也好像显得我比较小家子气,但我还是被感动到了。”
“你真的愿意陪我一起去看江淮,对吗?”
“我很愿意。”他说,表情再一次变得凝重,“他不止对你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对我,又何尝不是呢?”
饭后,南庆本说换身衣服就要去岘港看望江淮。明蓝提醒他:“还是收拾收拾头发胡子再走吧。”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嘴唇周围的胡渣,笑道:“也是的。”
“要是信不过我,我陪你去外面剪。”
“不用了,我怎么会信不过你?”他说,“你也知道,我出门不是很方便,所以有时我也会请人到家里理发,你问阿勇要理发用的剪刀和围兜吧。”
果然,南庆家里的理发工具是现成的。明蓝替他系围兜,发现他脖子上挂着一根带着坠子的银链,随口问了一句:“我好像看你每天都戴着这根链子,是银子的吧?有些地方似乎有些氧化了,要不要脱下来,我帮你用擦银布擦一擦?”
“不用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个吊坠,“戴习惯了,脱脱戴戴的,怕麻烦也怕丢,氧化什么的,就随它去吧,也不是为了好看才戴这个的。”
明蓝嘟嘴道:“难不成,是旧情人的信物吗?”
南庆的手垂下来,眉毛微挑高,语气里有些许愉悦:“怎么可能?”接着又道,“坠子里面装着的是我母亲的相片。从中国来到越南,我唯一携带的和她相关的东西,只有这个坠子里的相片。”
明蓝道:“对不起。”
“这没什么。”他笑了笑,语气却很认真,“蓝,你信不信?不管是‘旧’情人,还是‘新’情人,都只有一个你。”
明蓝握着剪刀的手顿时笑得发颤,怕弄伤他,她干脆又放下剪刀,抿嘴甜笑道:“你是说,你没谈过恋爱吗?南庆先生,这个……对已经不算太年轻的你来说,似乎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啊。”
“谁要拿这种事炫耀来着?”他说,“我是在找灵魂伴侣,又不是要办博物馆,‘历史文物’收集得越多越好!”
“我不信你长这么大从没对除我之外的女孩子动过心。”明蓝是真不信。
他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道:“那倒还真不是。”
她微有些失望:“我说嘛,嗯……”
“那时候我只有十几岁,遇到那个女孩的时候也不算很喜欢,但就是不知道怎么的,过了很多年,都还记得那个她的样子。”
“你见过她?我是说……那个时候,你还看得见?”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吃味,又有些遗憾。
“见过。”他仿佛是陷入回忆中。
“能让你一直记得,应该长得很好看。”她垂头道。
他摇头:“不是。当时她穿着件很难看的衣服,浑身脏兮兮的,邋遢到我几乎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
明蓝和南庆到达江淮别墅的时候,他正在站立床上做复健。身边是新来的女护士,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苗条妇人。江淮向站在门口的他们问好,南庆微微笑了笑,却愣了一下,才继续抬脚向里走去。
“你回来了?”江淮说,“你不在这阵子,明蓝常提起你。她很记挂你。”他扭过头,吩咐护士先出去。
南庆侧了侧左右两边的耳朵,有些疑惑地说:“江淮,你……是站着跟我说话吗?”
“算是吧,”他轻抽了一口气,“我每天都会用站立床站上一会儿,不过靠的是器械,我自己是做不到的。不说这些了,我听明蓝说,你这趟回去是因为你国内的家人过世了,事情都处理好了吗?我也知道,别人的劝慰是没用的,可我还是要对你说一句:‘节哀’。”
“明蓝没有把全部的实情告诉你。”南庆的表情里闪过一丝的矛盾与犹豫,同时,他感觉到了明蓝扯了扯他的衣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道,“我知道她是怕我难堪。其实过世的人是我的养父,我这十几年都没有尽过孝心,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一件事。”
“你的养父?”江淮问,“我只听说过你的父亲是阮伯雄,你在中国有一个养父?”
“阮伯雄也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说,“说起来,阮伯雄应该是我的姨父,只不过,我后来被我阿姨他们收养了,带到了越南。”
“那你的亲生父亲……”江淮收小了声音,“对不起,我似乎管得太多了。那是你的家事,我本不该过问。”
“南庆,你没事吧?”明蓝扬起头,在他的耳边关切地轻声问道。他的表现太不寻常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他会那么刻意地在江淮面前提起自己的身世,可她看得出来,他的表情并不快乐。这就更加令人费解,既然他为自己的身世难堪,又何必为难自己刻意在江淮面前袒露伤疤?
南庆短促地轻笑了一声:“没事,我不介意和你说这些。人的身世,是一出生——不,是出生前便注定好了的,你我都没得选。可是交朋友这件事是自发的,是自己选择的,所以,比起血缘,我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交心。江淮,我们之间,应该是可以交心的,对吗?”
“当然。”他回答得斩钉截铁。“若无交心,岂能托付?”
“托付?”南庆的表情微变,“有些事,是不该轻易托付他人的。如果你有心,应该自己去做。”
明蓝心里有些不安,明明他们两个人说的都是好好的话,可不知怎的,听上去就是哪里不对劲。
“江淮,你站了多久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因为心里那份不踏实,她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好。”他也确实感到累了。“让秋庄进来吧。”
明蓝下意识地看了看南庆,终究还是按了按铃。
护士秋庄进来了。明蓝拉着南庆退后了几步,让秋庄把江淮顺利转移到轮椅上。
明蓝见他后背都汗湿了,便用英语提醒她,是不是先给他洗个澡,免得着凉。对方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推着江淮进了浴室。
“新来的护士,好像不太爱说话?”南庆在江淮被推走后,小声对明蓝道。
“这方面我们也不好说什么,每个人的性格习惯都不一样。只要她能照顾好江淮,别的我们也不能要求太多。”说是这样说,明蓝的心却有些揪紧。
江淮的别墅的残障设施很完备,简单的动作,江淮只要一个遥控器就能自己搞定,就算是沐浴这样的工作,只要身边有一个人便能轻松地完成转移。这些操作,明蓝已经全部教给了新来的护士,对方也掌握得很好。本来,她是不该担心江淮得不到好的照料的,可一想到秋庄看着江淮时冷漠的眼神,她心里就再也放不下。
她的手在南庆的掌间轻轻颤动了一下,南庆先是抓牢了她,又松开,道:“你去搭把手吧?”
“谢谢,南庆。”她走到浴室门口,吸了口气,敲了敲门。
“需要帮忙吗?”。明蓝问。
“不用,明蓝。”
明蓝感觉到了江淮的声音似乎试图在掩饰什么,想也没想便扭动门把进入了浴室。
浴缸里的他被带子固定着,两条腿纠缠在一起,小幅的弹跳着。热水流淌之下,一些深黄的凝结物被晕开。江淮的脸色变得刷白。
而新来的护士秋庄对此视而不见,一只手掩着鼻,一只手举着花洒将水流开到最大,对着他的下身猛冲。等气味稍散了,拿起浴缸边沿上放着的沐浴液往江淮的周身胡乱挤了几大坨,也不抹开便又准备用花洒直接冲淋。
明蓝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气得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只顾让她立即离开这间浴室。
她细细地将他身上的沐浴液抹开,又将花洒调到合适的大小,一边冲淋,一边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她都是这样照顾你的?”
“其实秋庄照顾我也还算周到。”他的宽容里带着认命的无奈,“我们不能要求雇员和亲人朋友那样贴心,对不对?照顾病人本来就是件很磨耐性的事,更何况,我与一般病人又是不同了。如果不是家里困难,又或者是像你这样实心眼的人,有几个会愿意贴身照料一个重残的人呢?她能记得每日提醒我吃药,有个头疼脑热能替我打针吊水,莲姐和黎叔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能帮我做些护士分外的活儿,就已经很不错了。你不在的这阵子,我身体也没有闹毛病,可见,她也不是那么差劲,对不对?”
“可你刚才……”她不忍心说下去,“是吃坏东西还是着凉了?
“都不是,你不要紧张。”他宽慰道,“可能是刚才做了些被动练习,肠胃蠕动得快了些,加上……花洒刚打开的时候,管道里有些冷水没排尽,秋庄没留意,不小心让水流喷到了我的肚子上,一下子让我打了个激灵,我自己控制不好才……你不用管,我下次会自己提醒她的。”
“江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过得那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