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这么看:音乐固然是我最爱的事业,可是,这并不妨碍我想拥有一间可爱的小店。而且,没有人会嫌赚钱多,对不对?坦白说,身体残障的人,更需要体面的生活。搞传统音乐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赚钱,我每年也就演出两三场,平时要花大把的时间练琴,灵感来了也会写两首曲子,我的曲子多数也不外卖,都由我自己和我的乐团来表演,有时也灌录一些唱片。至于你说的最后一点恰恰是我开店最重要的理由:会安是我在越南最熟悉的地方,我喜欢这里,本就不是因为贪图它偏僻安静,你也看到了,相对许多地方,这里并不特别宁静,相反充满人气,然而比起大城市,它又不那么嘈杂纷乱——我不喜欢吵闹,可不代表我习惯远离人群生活,我的眼睛看不见,不是很方便经常出门,所以,一家属于自己的咖啡屋,也是我和世界、和人群接触的媒介。”南庆笑了起来,形成两个向上弯起眼窝,“我这里地方够大,我喜欢热闹的时候,我就走出自己的小楼,我想清静的时候,就关上我的房门。关门开门,其实可以由我自己的心情决定。”
“你说得真好。”明蓝由衷道。“很洒脱,也很真实。”
南庆笑道:“听声音,现在店里人很多吧?”
“坐满了。”
“我们给他们一个小惊喜怎么样?”
“诶?”她一头雾水,不晓得他又有什么鬼主意。
“我们回去换身衣服,刚你买的衣服里有一套挺不错的:淡紫色的连衣裙对不对?料子摸着也好——就那套你换上,然后拿着你的吉他,我们给客人表演几首怎么样?”
明蓝磕磕巴巴地说:“现……现在?即兴表演吗?”
“我们一起练过两三首曲子的,并不算毫无准备的即兴,对不对?”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带着明显的鼓动性。
“可是,我并不熟练啊。”她说,“而且,我们只是练着玩儿。”
“有我在,怕什么?就是弹错了,我也能圆过去,放心吧。”他扯扯她的衣袖。
明蓝拗不过他,还是进房换了衣服、拿了吉他出来了。
阿勇拿着南庆的琴站在他的身后。
“不要紧张,又不是正式的登台表演,不过是好玩。”他安慰她。
她在他耳畔嘀咕了一句:“我刚才换衣服的时候突然想——你怎么知道我买了什么衣服?”
他像是没料到她会想到这一点,先是一愣,后又颇有些玩味地笑了起来,“阿勇告诉我的啊。你试穿的时候,他都有形容给我听。所有衣服,我也都摸过。”他顿了顿,忽然有些小小的伤感,“不晓得现在的你到底有多美。可我知道,你很美。”
明蓝听出他的话中有遗憾之意,岔开话题道:“你的话好古怪,难道你知道我过去长什么样吗?我告诉你,你一点都不需要感到抱憾,因为比起真实,一定是你想象中的我比较漂亮。”
他的眼皮眨了两下,似乎在掩饰什么,最后他说:“我瞎的是眼睛,不是品味。所以,我确信你是个美丽动人的女孩子。”
明蓝羞红了脸,道:“南庆先生,我们……可以先去表演了吗?你再说下去,我快飘飘然得连曲谱都忘光了。”
独弦琴的琴架已经事先摆好,南庆和明蓝落座后,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来。虽然掌声不大,可足以让从没以表演者身份见过这种场面的明蓝紧张得直冒汗。
“明蓝,像昨晚那样弹就好。”南庆低语道。
明蓝也不记得南庆是否看得见,只傻傻地点头。
过去这段日子,她与南庆合练这首《檐前雨》的时候,她时不时会想起江淮。她想象着与他有关的过去种种,也想象着当他听到自己与南庆合奏这首曲子时的反应。可是,很奇怪,就在刚才,当她面对满座的客人,身边和着南庆的琴音,她忽然什么都忘了,脑海中一幕幕皆是最近与他练琴时的场景:他轻言细语的讲解指法、温柔地握着她的手指触摸琴弦、失神却清澈的眼眸和唇边的淡笑,偶尔的暴躁与浅浅的伤感……随着音符的飘动而浮现出来。让她忍不住也弯起了嘴角。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还依稀未散,掌声已然响了起来。似乎有眼尖又懂行的人认出了南庆,叫出了他的越南名字。
明蓝揶揄道:“哎,今天你店里的顾客可赚到了哦,平时你演奏会的票子也不算便宜吧。”
他哀叹一声:“本来算是赚到了,不过嘛,加上你的‘功劳’,大概也就扯平了吧。咳咳……”
她怪叫一声,放下吉他就很自然朝他凑近过去,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表示抗议。
台下顾客起了善意的嬉笑和起哄。明蓝这时才觉得大庭广众自己的动作不妥,羞得什么都忘了,捧着脸拔腿就朝店门口通向内院的方向跑了。
“勇。”南庆起身,阿勇很敏捷地扶住了他。他看起来红光满面,心情大好的样子,由阿勇扶着追进了内院。
明蓝坐在客房的窗台前,扒着雕花的窗户,似看非看地望着院子里的几杆竹。
听到门口有人敲门,她回过脸来,见是南庆,她先是本能地一笑,却又低下头沉默了。
“嗯?”他有些慌张和不知该如何做下一步反应的窘迫。“明蓝,我可以进来吗?”他等候着她的回应。
“哦,当然。”她迎上一步,“我刚才突然走了,店里要不要紧?”
他笑了:“有人跟我抗议,说刚才那个女孩子的吉他弹得好极了,如果以后听不到她的吉他,会遗憾终生的。你说要不要紧?”
明蓝假怒道:“拿别人的短处取笑人,真讨厌!”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才说:“刚才真有人这么想。”
她一时没会意他话中的深意,直到看到他脸庞上凝固的诚意,又略回味了一番,才明白他简短的一句话所包含的意义。
“南庆,你确定你的品位不差吗?”她很认真地看着他,问。
他假意皱眉:“怎么?难道我估计错误——你真的很难看?”
她哭笑不得:“那倒不至于,但是,蛮平庸的了。”
“你心好。”他接得很快,“其它的,我可以靠想象弥补……”他笑得有些顽皮。
靠想象弥补……她克制住自己想捏他一把的冲动。“南庆先生,既然您的想象力如此丰富,那么世界上的人这么多,应该有很多候选让你发挥充分的想象的。”——言下之意,不一定是我。
他掀了掀眉毛,一副“这还用多解释吗”的表情:“没办法,其他人不能激发我的想象力。”
——他的样子虽然有点“欠揍”,但好像……还蛮可爱的。
当这个念头蹦出来的那一瞬,明蓝被自己的感觉给吓住了。
“明蓝?”他的声音里有期盼也有试探。
“啊?”
“我现在在想象一件事。”
“什么?”她的手被他轻握住,她抬眸看他,却忘了挣脱,呼吸莫名地变得急促起来。
南庆的右手沿着她的手臂、肩膀一路探索到她的脸侧。他张开掌,拇指托住她的下巴,轻柔地在她的颈项处蹭了几下,随后缓慢地俯下了自己的脸。
明蓝紧张地偏过头去,似乎是因为本能而在躲闪。他的表情中并没有气馁,只是把左手也抚上了她的脸颊,两只手将她的脸庞托起,让她的头朝他微微仰起一个角度。他的唇擦过她的鬓角,在她耳际停了下来。
“明蓝,”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我有一种感觉,严格说起来,我不确定那是我一厢情愿想象的产物,还是真实的存在……”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静默的雕像。
他慢慢站直,双手从她身上移开。“明蓝,我感到你已经开始有一点喜欢我了,是不是?虽然……你爱江淮,可是,你还是有些被我打动了,是不是?”他颤声道,“如果我的感觉错了,那么我会立即停止我的想象。”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南庆先是不安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几秒后,他依然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他似乎领悟到什么,眉梢唇角都飞上了喜色。
“你没有否认!”他的声音里浸透了甜蜜,“你是要告诉我,我的感觉不是错觉,不是虚幻,而是……”
“是真实。”她接道,“你……你想要这份真实吗?这份真实,带着一点人类贪婪自私的劣根性,带着不纯粹不坚定的意志,它并不怎么美好。”
他将手搭上她的腰,缓缓地用双臂整个环住,将她按向自己的怀中,直到抵住自己的胸口。“我这里也有一份真实,不晓得你要不要。”
“你的感情不纯粹也不坚定,这让我很苦恼,可也让我有了盼头。因为那个你口中不纯粹的感情世界里,终于也慢慢有了我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目前占了多大的一个角落,可是,我只知道,你终于开门让我走进了你的心房。有着贪婪自私劣根性的人,不止是你,我也是。你有没有听过,瞎子多疑,而且心眼特别小?我想,像我这样小心眼的人,一定无法忍受做永远的‘次选’,所以我要尽一切所能,在你的感情世界里攻城略地,直到把你的心占满。”
他的语气是冷静而认真的,不带一点情绪化的口吻。
她被他并不太高的声音整个撼住,在他的臂弯中动也不动。良久,她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抬起头道:“你的真实,让我无处可逃。”
他的表情同时带着不敢轻易置信的狂喜,他什么也没说,抱起她,原地转了一个小圈。
她尖叫、大笑,却任由他发疯。
他放下她,捧起她的脸庞,额头抵住她的,喘息着,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她踮起脚,在他的眉心中间轻轻印上一吻。
“不知道,这个离你的想象有多远。”她红着脸说。
“很近很近。”他把脸庞埋进她的颈窝中,“很近很近。”
——近得他不敢再靠近一步,生怕踏破这梦幻般的现实,只想停在这里便好。
因为照顾到江淮特殊的身体情况,江氏集团在国内的事业,江母并没有完全撒手不理,特别是江淮到了越南之后,江母更是尽心尽力,想在事业上为儿子分忧。因此,她把这次回国的机票订在江淮生日过去的两天后。
到达机场的时间还很早。时薇代表江淮来送机。在车里,江母一言不发,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要紧的事,一时之间还未完全理出头绪。时薇一旁坐着,见她表情凝重,也不敢拿话打扰。
下车进入机场后,还没有开始“check in”。送机的司机没有跟下来,时薇与江母二人相对,却沉默无言。她的内心局促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时薇,”江母将脸转向她,终于开口说话,“你觉得,阿淮对明蓝怎么样?”
“我……”她不晓得怎样的答案才是对方所需要的,也不知道江母的眼神里到底是什么内涵,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发抖,她避重就轻地回道,“我觉得,还不错。江淮是个怎样的人,您应该知道的。他……他的心很善,会记住别人对他的好。对于在自己身边照顾他那么多年的明蓝,他当然也是感激的。”
“感激?”江母冷笑了一下,表情一瞬间变得更加冷酷,“她记住明蓝对他的好,因此可以忘记是谁让他变得这样‘不好’的吗?这样的大度,是一句‘感激’;就能包括的?时薇,你当我老眼昏花,还是你自己果真是个瞎子?”
时薇的身形晃了一下,她想要反驳些什么,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算江母的对手。更何况,她的确心虚。
“哼,”江母的鼻音带着了然和不屑,“果然是物以类聚。你可真是那个女人的好姐妹。我不妨跟你说清楚,不管你和我儿子唱的是哪出戏,我不会反对你待在他身边。有些话,我和阿淮不能说,但和你是可以说清楚的:阿淮是残废了,他的命太苦,或许得不到一个真正疼惜他、爱他的女人,不过至少,我作为当妈的,不介意花钱买一个两个愿意照顾他的人。再和你说句透彻的话,江家的事业,不会给外姓人,你们不领证便罢,要是真打算名正言顺,财产上的手续我会看着你们办得清楚些。不过你也别失望,医生说过,阿淮虽然伤的位置很高,可还是有希望做一个父亲的。日后如果你肚皮争气,我也不会亏待你。你要的东西,我会让你一辈子也享用不尽。”
时薇的眼睛里溢出泪水,唇角的笑凄凉无比:“伯母,如果一样要买,为什么选我,而不是明蓝?”
江母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起码,你的手上没有沾染我们江家的血。何况,买她岂不是便宜了她?我自然有办法控制她,让她乖乖做我儿子的玩意儿,比起她,你到底高贵些。”
时薇送完机回去的一路上,脑海中都在盘旋着江母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刚才听到的这些透露给江淮。江淮!可怜的江淮!他自以为聪明到能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以为可以骗过他精明的母亲,却终究被看得那么透彻。他想要用推开的方式保护的人,仍然时时在他母亲严密的控制底下。而她自己呢?——江淮用钱买她做戏,江母用钱诱她做他儿子的高级保姆外加传宗接代的工具。比起明蓝,她“到底高贵些”?呵呵,真是讽刺!
她错了,早就错了。她不该把她的真情与交易从一开始就混在了一起,她配不上江淮,因此也从不敢在他面前提一个“爱”字。可即便没有江淮以利诱之,只要他需要她,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的身后为他做任何事。她的真心掩藏在对金钱和地位的贪婪底下,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在江淮面前坦然:既然一切都是做戏,那么便只有演技好坏之分,而不怕自己不经意间的真情泄露。因为再多的真情,也会被解读成入戏太深,而变不成现实。这样,江淮也能比较容易接受她的关怀了吧。
车子快驶到酒店了。阿胜问她打算回她自己那里还是先去江先生的别墅。她让他开回了自己家,却在半小时之后,步行去了江淮那里。
心中有种七上八下的忐忑和不好的预感,让她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