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你知道我不在乎你给我添麻烦。”她抓住他的手臂摇撼道,“为什么总要这么说?为什么明明是我对不起你,你却总是要给我道歉?”
他悠悠地说道:“你根本没有对不起我。”
明蓝说:“你说过我的存在,只会提醒你那件该死的车祸是怎么发生的……你并没有忘记我是谁吧?我是……”
“你是照顾我整整十二年的女孩。”江淮打断了她,“这很不容易!你知道吗?我感激你,我过去说的,是气话、是糊涂话,却绝不是真话。明蓝,我得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的父亲,可我也没有任何立场去恨你。你从来都是无罪的、自由的,我把你看做……自己的小妹妹,虽然我这个大哥这些年来做得很失败,可我的心是这样想的。我永远记得有一个小妹妹,钻在我的床帐里,拿着蚊拍给我赶蚊子的模样,也永远记得你受了我的气之后,还一味包容我的模样,我也会记得,你为了照顾我做那些最脏最累的工作,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事。可是明蓝,如果有一天,你走出我的屋子,不用再为我做这些事,我会更高兴的。”
“你……”明蓝的唇瓣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说什么?”
江淮道:“我在说,我想你能得到一个女人应得的所有幸福。”
她忽然悟到了些什么:“江淮,你带我来岘港,也是为的这个?”
他闭了闭眼皮,表示承认:“我不想我的母亲再给你施加压力。她……起先是误会了我对你的感觉,以为我想得到你,咳……这怎么可能呢?后来,我和时薇订了婚,她又觉得不能轻易放走你,她又找你谈过,试探过你是不是?”
她讶然:“你在门外?”
“我那天正好想去她房间找她谈谈岘港酒店的事。”他说,“我听到了你的回答。你这个傻姑娘,你怎么能应承她一辈子不结婚,一辈子做我的护士?那时候我只想让你逃得远远的,逃离她的掌控,不要成天再受她的摆布。”
“她并没有摆布我什么。”她说,“是我自己愿意的。”
“你在江家待久了,当然会不自觉地受到我母亲的影响。”他叹息道,“也许,这坏影响也有来自于我的。我看上去太凄惨,让你不忍心丢下我是吗?”
“不……”
“别说谎,”他笑了笑,“我知道自己的模样很惨。可是,我还不至于想累及无辜。所以,我说服我母亲,把国内的生意交给她和其他人打理,主动要求去建设岘港的酒店。我跟她说,等这边的生意稳定了,过个两三年,我就回国去。其实,我是想,有了两三年让你喘息的时间,你可以真正看清楚自己的人生需要,你可以直接从我的身边远离。明蓝,在江家工作并不是个好选择,只有离开,你才能获得幸福。”
“这这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份工作啊!”明蓝嗫嚅道,“这是替我父亲赎罪,也是……也是我想照顾你的一片心。”
“你的心我感受到了,可是,到此为止吧,”他吃力地别过头去,“你也知道,这种事无法勉强,我无法回应你。至于赎罪,你无罪,何谈赎罪!何况你做得再多,也不能挽回已经发生的悲剧了。可是,我还没有蛮不讲理、心思扭曲到需要拉一个人与自己同埋在一个悲剧里的地步。”
“你从没有和我说那么多……”她拿脸蹭着他的手背,“江淮,已经发生的悲剧我们无力阻止,可是不管有没有人陪你,我都不允许你被埋在未来的悲剧里。我很渺小、很卑微,可是,如果说,我过去的确存过很傻、很傻的念头,希望能做你人生悲剧的陪葬,可现在我不那样想了!我想凭着自己很小、很小的力量,陪你走出那个悲剧。你不必劝我离开,在我做到那件事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江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原先抿得很紧的嘴唇渐渐启开:“看样子,我是得活出些样子,让你能快点放下我。”
她摇头,含泪笑道:“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当然,那个时候,你不再需要我了,我一定会离开。”
“勾勾手?”他的右手动了动,
她松开他的手,见他动作迟钝地收起其他四根指头,比出小手指来,破涕为笑道:“好。”
她纤细的小指勾上了他的指,轻轻晃动了两下。“你这个做哥哥的,不晓得到时候会不会舍不得地哭哦。”
他一愣,意味深长地道:“我想我会的。”
明蓝将吉他收进琴袋里。南庆去中国的那几天,她在家没有少练习,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天的课上她收获了不少表扬,心里很是得意。
她起身告辞,南庆挽留道:“急什么?吃了饭再走吧。”
她说:“你忘了,前两天我说过要在会安找家铺子给江淮裁布做衣服的。”
南庆吸了口气,平静地说:“没忘,这样……你若是想去上回那家店,倒不如吃过午饭我陪你去,应该还能给你拿个不错的折扣。”
“呵,那太好了!”明蓝也不和他客气,“可是南庆,你收我这个弟子也太亏了,非但没有学费赚,还回回包饭,嗯……一会儿还得亲自出马为弟子讨人情,真是不敢当!”
他冷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你也知道啊,那你可得记得还了。”
他的口吻听上去还真有些严肃。好在她已经有些摸准他的个性了,不会再像刚开始认识他时把他的玩笑话都当真。她绕到他面前,嬉皮笑脸道:“你说嘛,怎么还?”
他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你要给江淮做衣服,是不是?”
“嗯。”
“还要做两套?”
她倒没想到,连这个话他都记得。“是啊,他的衣服要常换,多几套,用来替换着穿。”
“你会裁缝?”
“不会。”她道,“我有尺寸,想裁了布料让店里的裁缝做。”
“你不会裁衣,会不会其他的?”
明蓝想,他指的应该是女工针黹一类的活计,便答:“我会织围巾。”
他笑了笑,看上去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很好……你替我织一条围巾怎么样?”
“啊?”这一回,她判断不出他这是玩笑还是认真了。
“替师父织一条围巾很为难么?”他挑了挑眉,表示抗议。
“可是,这里那么热,用得上围巾么?”
“岘港一带虽然很热,往北走就不一定了。我有时会去河内演出,那里的冬天和中国广西一带差不多,冷的时候也不到十度呢!”
“哦。”她想了想,他说得也对。再一想,他一个人生活在会安,身边没个亲人,养父母和他又是那种生疏的关系,恐怕还真无人替他想到一些生活细节。他自己又看不见,也不方便出门买东西,要是周围照顾他的人缺乏眼力见,凉了热了忽视过去也不无可能。
此刻,他长而浓黑的睫毛微微低垂着,嘴唇启开一道缝,隐约露出洁白的牙齿。看着他那近乎带着祈求的姿态,她不再犹豫便想立即应允:“只要你不嫌难看,我就……”
他像个得偿所愿的孩子,伸出手臂摸索到她的肩膀,轻揽住她说:“你忘了吗?我可是个瞎子!”
他这样说自己,她却既无伤感,也没有安慰他的想法。因为,他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愉快,她的笑是那样没心没肺。她也毫无负担地地跟着他笑出了声。
“可这里有卖毛线吗?”明蓝想到一个疑问。
“毛线的事我来解决,到时寄到江淮那里,可以吗?”
“好的。”
“师父不会白要你礼物的。”南庆的唇边勾起一抹微笑,“我也有一份特殊礼物送给你。”
明蓝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禁有些期待。“现在揭晓吗?”
“不。”他的笑意加深,“不过你也别心急,等下吃完饭,陪你去裁缝铺的时候就告诉你。”
“Khanh anh!”裁缝铺外间与内堂相连处的花布隔帘被掀开,笑盈盈地走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鹅蛋脸、薄嘴唇,笑起来左脸颊有个小酒窝,显得很娇俏,皮肤也是当地女孩少见的白皙细腻。许是之前店员已经提前告诉她南庆的到来,布帘还没等完全掀开,她便已经出声招呼开。
明蓝来岘港也大半年了,也了解了一些当地的习俗,她知道越南人习惯用兄弟姐妹来称呼彼此。连一些常用的越南话她听多了便也懂了一些。那姑娘冲南庆叫的正是“庆哥”。
那个女孩走到南庆跟前,亲热地挽起他的手臂。见她这样,明蓝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却被南庆敏锐地伸手牵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的这一个小动作,她的心泛起一阵莫名的高兴。
南庆用越南语给那女孩子介绍了明蓝,又转头对明蓝介绍道:“这是我妹妹垂云。哦,我们并不是亲兄妹,而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垂云?”明蓝想到了南庆家的店招牌,“就是你家大门口挂着的那两个字?”
“是。”他点头,“当初起店名时,没想好用什么字,我这妹妹便说要用她的名字,我想想也挺好,就随便用了。”
能用对方的名字给自己的店起名,这应该不是随便吧?明蓝有些走神。直到见垂云冲自己微笑点头,才惊觉自己失礼,忙跟着点头致意。“她会说中国话吗?”她侧过脸小声问南庆。
“我会一点。”垂云笑了起来,没等南庆说话便自己回答了她。
明蓝有点窘。——她不会怪自己太八卦吧?
“垂云是我启蒙师父的女儿。”南庆道,“这里中国游客多,我又是中国来的,从小她就跟我学了些中文。”
原来,这间裁缝铺是这个女孩家开的。
“云,我朋友要给她的朋友买两块布料。”
“啊,欢迎光临。”垂云客气地道,“丝绸的最漂亮、最舒服,棉的也不错。”她领着明蓝在店铺里兜了一遍,最后选了两块重磅真丝的料子,一块是藏青色的、另一块是唐紫色的,起初她还觉得犹豫,觉得紫色的衣服男人穿未必好看,可垂云却说:“庆哥穿起来很好看的。”
她蓦然想起刚见他的时候,他曾经在她面前穿过一套紫色的丝绸睡袍,神秘的紫色衬托得他潇洒倜傥,想来,皮肤白皙、气质高贵的江淮穿上,也一定不俗。
可是等一下……难道,那套衣服也是在这家店里做的?又或者,这个叫垂云的女孩,也见过他在家穿那套紫色睡袍的样子?
她看着南庆坐在店里的藤椅上悠然的样子,心里涌上些说不出的感觉。
“南庆,我挑好了。”她走到藤椅边上说。
南庆坐直了身子:“衣服的尺寸报给垂云了么?”
“嗯。”她小小声地说,“你的垂云妹妹说,免了我的手工费,真是不好意思。”
南庆的食指下意识地蹭了蹭自己的上唇:“不过是我请她一顿饭的事。不过,你那句‘我的垂云妹妹’,听上去怎么怪别扭的。”
他不提并不觉得,可这么一说,明蓝自己也觉得怪怪的,并不是她所说出的事实多奇怪,而是她的口吻里带着明显的揶揄。她犟嘴道:“你自己说她是你妹妹的嘛,有什么不对!”
他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笑着从藤椅上站起来:“对!明蓝你说得对极了!”
明蓝说:“细想想,你亏大了!”
“哦?”
“恐怕给我的折扣,都出在你的饭钱里了。”
他带着点恶作剧的笑容说道:“就算她不给你优惠,她来我那儿蹭饭,我也不好赶她走啊。这么说,我这还弥补了损失呢。”
“庆哥!”垂云把手中记录尺寸的板夹交给一个店员,身子向后一仰道,“我听得懂‘蹭饭’两个字。”
南庆冲明蓝吐了吐舌头。
明蓝想笑,却又皱起了眉头。
垂云走近前对南庆说了句什么。南庆回头对明蓝说道:“走,你扶我进里面去,我有样东西送给你。”
穿过一条小小的走廊,明蓝扶着南庆,走进内堂。房间并不华丽,但收拾得很干净,家具有了些年头,有些漆已经剥落,然而实木雕花的工艺却很细腻。玄关处的矮几上,放着一盆山石盆景。明蓝和南庆在门口拖了鞋,随领头的垂云赤足踏进屋去。
“请等一下。”垂云招呼他们坐下后,回身进了一间房间。
“庆哥,这个给你。”垂云把几张纸递给他。
南庆摸了摸,把上面的几页抽走,剩下的半叠递向了明蓝。
“给我的?”明蓝瞅了一眼,“是吉他谱?”
“是的。”他说,“我知道你喜欢《檐前雨》这首曲子,也知道你要为江淮的生日准备礼物。于是我编了一套谱,是吉他和独弦琴合奏版本的《檐前雨》,我想,如果到了江淮生日那天,我和你合作把这首曲子弹出来,一定是一份很好的礼物。你说呢?”
她攥紧了那叠谱子:“可是,以我的吉他水平,恐怕……”
“我很了解你的程度。”他说,“所以我并没有把吉他的指法设计得很难,你看了便会明白。这曲子我弄了两个版本,你手上这个是简易版的,可是我保证,也很好听。只不过我平时用的记谱方法和平常人不同,所以,我让垂云给我翻写成了普通的吉他谱。你回去先练起来,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随时问我。”
他的这份心,是明蓝想也想不到的。她看着那些纸上的音符,心中骤暖。
“南庆……”
“可别谢我,要谢,就谢垂云吧。”他笑起来,“没她帮忙,我一个人可是不成的。”
明蓝用越南语谢过垂云。越南语的谢谢,听上去有点象中文“感恩”的谐音。
垂云憨厚地摆手:“不客气,我的吉他还是庆哥教的呢。”
明蓝差点没张口追问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就冲她微微笑了笑。
“这段时间,我可不可以天天来你这里练琴?”她转而问南庆。
“哦?我倒是欢迎,可我很好奇,你突然这么说的理由。”
“我想……我想等生日当天给江淮一个惊喜。如果我在家练的话,他会提早发现的。而且,这是首合奏的曲子对不对?我得和你配合默契才行,这需要我们两个人一起练的。”
“我比较欣赏第二条理由。”南庆说,“不过你的第一条理由也说得通。”
“你答应啦?”
“我让阿勇每天早上十点去接你,好吗?”
“我谁的司机也不用麻烦,现在月河酒店为了方便游客,开通了到会安的班车,每天上下午都有车来回,我自己过来。你要是想让我自在,就别麻烦你的人了。好吗?”
“也好。”他说,“没什么比你自己觉得自在更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