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春天来到了。
太阳将托伦古城晒得越来越温暖,古城南面山坡上的雪渐渐地融化了。那些被陈年的野草遮着的土地变成了红色,一到中午,山坡便罩上了一层透明的紫色的雾气。土坡上、古堡上、从黏土里钻出来的天然石头当中,都露出了刚刚长出来的、浅绿色的芳草的嫩芽。
哥白尼漫步在维斯瓦河畔的小路上,此时,他感觉到了春天的萌动,这种萌动和他的心律一样,一下、一下,十分强烈。他似乎还觉得,随着他的步伐,那青青的小草破土而出,啊,简直要顶着他的脚钻出来啦。
哥白尼沿着维斯瓦河畔漫无边际地走着。望着河中那往来穿梭的船只,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愿望:为什么不随着维斯瓦河上的船只,去克拉科夫,去克拉科夫以外更远的地方,去看一看托伦城外的新鲜而又多彩的世界呢?
爸爸尼古拉明天要去波罗的海沿岸的一些国家做一笔大宗的铜的生意。这件事儿被哥白尼知道了。多么好的机会呀,哥白尼想,我一定要跟爸爸出去一次。
哥白尼缠着爸爸,非要跟他一起去波罗的海。
“这怎么可以呢,哥白尼,你现在的年纪还太小,吃不了那份苦。亲爱的,你不知道,海上的风浪有多么大,它有时能把大船掀翻呢。”妈妈对哥白尼说道。
“为什么爸爸不怕呢?爸爸能去我就能去。”哥白尼固执地说。
“要不,就带他去一次?”尼古拉小声地询问妻子。
“不行,尼古拉,你别带哥白尼去,我不是说过了吗,他还太小,经不起那么大的风浪。”妈妈巴尔巴拉的态度非常坚决,任凭哥白尼怎么说,她就是不同意哥白尼跟随丈夫尼古拉去波罗的海远航。
怎么办呢?哥白尼做事情总是有股一不做、二不休,不达目的决不回头的劲儿。他为了达到能够和爸爸一起去远航的目的,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先给妈妈写了个留言条,然后带上一本书和一件厚衣服,偷偷地溜到码头,上了“伊杰尔号”船。
哥白尼以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这条船。“伊杰尔号”是一种老式的船只,如果说与他在维斯瓦河上见到过的其他船只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就是稍小一些;它经历了四海的台风和静波,由于长期的风吹日晒,古旧的船身已经发暗,让人想起爸爸常讲到的与十字骑士团作过战的托伦士兵的漆黑的脸。船头被风雨剥蚀得像是长满了胡须。它的桅杆,一定是从托伦的什么地方吹来的,因为原来的那一根已经在大风中折落到海里了,而现在这根挺直高立,宛如古代科龙三王的三根背脊骨。辨不清颜色的甲板上坑坑洼洼,就跟弗沃茨瓦韦克大教堂里立下的一块供朝圣者膜拜的石板一样。但是,除了所有这些古老的遗物之外,它还有许多新奇的特点,证明着它50多年来所从事的那种凶险的工作。
看到这些,哥白尼喃喃地自语:“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看大海。”哥白尼在船舱的角落里藏起来,耐心地等待着船儿起锚。
终于,“伊杰尔号”启航了。
“伊杰尔号”驶出码头时,先是小心翼翼地在一些简陋的小船和大船之间穿行,然后驶入了宽广的河面。
维斯瓦河水,像天空一样清澈,也像天空一样,反射着黄绿色的寒光。哥白尼从船舱的小窗子里向外看着。
维斯瓦河水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托伦古城、城堡、教堂和那无垠的原野也渐渐地消失了。哥白尼知道,原野后面就是绵延不断的田野、森林和家乡托伦。在这充满诗意的广阔天地里滋养生息着健壮而勇敢的人们,他们用辛勤的劳动和汗水,实现着每个人的每一个既定的目标。
当托伦古城在人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的时候,哥白尼来到了甲板上。
尼古拉看到哥白尼,大吃一惊。“爸爸,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哥白尼胆怯地对尼古拉说。“但是,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不能和你一起去远航。原谅我吧,爸爸,我实在是太想看大海,看看托伦古城以外的事情了。……”哥白尼还告诉爸爸,为了不让妈妈担心,自己已经留下了纸条。他对尼古拉说:“爸爸,你可以训斥我,但无论如何我也要和你一起去波罗的海……”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尼古拉还能说什么呢?他望着远去的托伦古城,望着眼前滚滚的维斯瓦河水,摇了摇头。多么倔强的孩子,他抚摸着哥白尼的头,对他说:“哥白尼,现在我决定带你去了,可你也要做好吃苦的准备,海上风大浪急,你怕吗?”哥白尼抬起头,注视着爸爸,多好的爸爸呀,和他一起远行,在爸爸的身边,再大的风和浪他也不怕,他要做一个男子汉,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伊杰尔号”继续向前行驶,马上就要进入入海口了。
天,仿佛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远方,浩渺而严峻的大海,波涛滚滚。近处,水波在高高的海岸边激起朵朵白色的浪花。
自长大以来,哥白尼破天荒地第一次看到一望无垠、喧嚣翻腾的大海,心情特别地激动。他站在船栏旁,任凭海风吹拂着他那柔软的头发。
“伊杰尔号”稳稳当当地破浪前进。海鸟飞得那么低,有一只海鸟的翅膀竟然碰到了哥白尼的头发。他仔细地观察着眼前呈现着的一切。哥白尼看到,大海很有规律地冲击着悬崖。每一个浪头冲击了凹凸不平的岩石以后,就会轰然发出一声鸣响,撞击出阵阵回音,接着是无数白色的小瀑布从岩石的凹洞里向岸边突出的地方流下来,那种潺潺的声音由大到小,逐渐减轻,一直延续到下一个浪头冲上来为止。
“为什么每一个浪头都在同样一个地点并且会反复重复着同样的一个冲击动作呢?是什么力量推动着海浪这样持续不断地冲击着海岸?”哥白尼掉过头去,对着那位满脸斑斑驳驳、皮肤粗糙的船长问道。
“我的小伙子,”船长摸了摸自己那棕色的带有卷曲的大胡子,不无得意地说道,“这还用问吗,上帝,是上帝的力量,上帝的力量,你懂吗!”
“上帝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呢?”哥白尼不解地问。
“上帝是无所不在的,你看那浪,那就是上帝在运用他的力量呢……”
显然,对于大胡子船长的回答,哥白尼是不满意的。他又去问爸爸尼古拉,爸爸微笑着点了点头。真有上帝?他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哥白尼还是半信半疑。
在“伊杰尔号”船上,哥白尼一刻也闲不住,他东瞧瞧西望望,摸摸这儿碰碰那儿。过了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跑到大胡子船长面前,扬起小脸儿发问:“如果船上没有了那个能活动的指针给我们指示方向,我们还能够继续航行,并找到海岸吗?”
“为什么不能呢?”大胡子船长笑着说,“小家伙,这时你就得依靠海鸥的飞行方向了。”
“为什么呢?海鸥与我们的船在海里航行有什么关系?”哥白尼问道。
大胡子船长指着在海面上飞行的海鸥对哥白尼说:“海鸥可是我们航海人和打鱼人的向导呢。”看到哥白尼那迷惘的神情,大胡子船长便详细地给哥白尼讲述了观察海鸟的飞行就能发现鱼群游动的道理,然后对哥白尼说:“你要是看到海鸥叼着鱼,这就意味着它要去喂小鸟。因为海鸥的巢筑在岸上,所以,它往哪儿飞,你也就知道哪儿是陆地了。所以,经常在海洋里航行的人,就是根据海鸥的这个特点来判断哪个方向一定有海岸或者海岛的。孩子,这回你明白了吗?”哥白尼高兴地用力点点头。
是啊,大胡子船长是个优秀的航海能手,因为他摸透了大海的脾气。而哥白尼是个聪明的孩子,大胡子船长的话不用再讲第二遍,他就会牢记不忘。
上午海面的阳光很耀眼,一朵一朵的云彩正由灰变白。突然,哥白尼惊奇地发现,海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像一块蓝色的玉,托浮着黄金色的浪和海浪上空缓缓游动的白云。海鸥紧贴着海面飞翔。哥白尼甚至能看清海鸥的白肚皮。远处,天水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点和一个小白点,那是一艘挂着白帆的船儿。这种情形,哥白尼在随“伊杰尔号”航行时已经见得多了。为此,他曾问过船长、水手和爸爸:“为什么从远处看船是一个小点点?”他们的回答是:那条船离“伊杰尔号”船太远。
“那为什么又总是我们先看到船上的桅杆从海面上一点点露出来,然后才会看到船身呢?”对于哥白尼的提问,大家觉得好笑。“不是告诉你了吗,就是因为那条船离我们太远的缘故。”有人不耐烦地回答。
看到大人的表情,哥白尼不再继续问了。可他还是不明白,如果说是那条船离“伊杰尔号”太远,如果说海面是平的,那就只能是先看到船的黑点,然后再慢慢地看到整个大船呀,可为什么是先看到桅杆呢?桅杆为什么会慢慢地爬出海面呢?……哥白尼胡乱地想着,他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海面上已经开始发生的变化。
远处的天际堆起一团团的乌云,改变了先前淡而薄的轮廓,好像有许多看不见的嘴吹起一个个酒囊。乌云的形状和颜色让人害怕,蓝灰色的一大片罩住整个天空。它逆风而下,越来越近,由灰而暗,压迫着海面,鼓荡着一股强似一股的狂风。
哥白尼走上甲板,同爸爸和大胡子船长一起注视着海面和那被怒吼的北风驱赶着的密布的阴云。霎时,帆突然被风掀了起来,船颠簸了一下。高高卷起的海浪不知从远处什么地方,似乎就是从地平线上汹涌而来,拍击着船的左舷,浪花溅满了整个甲板。风暴发怒泄愤般地袭来,卷着浪涛,不断地击打着“伊杰尔号”,好像有意试试它的耐力。
大胡子船长仰望着时而倾斜、时而直起的桅杆,看着,看着,“哎呀”了一声。巨帆被风扯了下来,有一幅帆布像是在空中的巨型翅膀,被风暴刮得噼啪作响。突然,哥白尼看见老船长迅速脱下高筒水靴,站在桅杆底下,用眼睛打量着高高的桅杆顶。哥白尼惊叫一声,对大胡子船长喊道:“老船长,别上去!”
这时,“伊杰尔号”船在海浪的冲击下,倾斜得更加厉害,当它再复平时,哥白尼和爸爸尼古拉刚好跑到桅杆下面。可是,大胡子船长已经用两只结实的光脚板儿,登着桅杆上的突出部位,爬了上去。
哥白尼紧张急了,似乎那颗怦怦乱跳的心,马上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他咬住嘴唇,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桅杆。只见大胡子船长不慌不忙地用手把被风扯掉的船帆的一端拴好了。等大胡子船长顺利地回到甲板上,哥白尼才松了一口气,重重地跌坐在一捆缆绳上。
“伊杰尔号”船一面与海上的风暴拼搏,一面尽力稳住航向。经历过这场风暴的洗礼,哥白尼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也许只有经受过这种惊心动魄,哥白尼才逐渐体会到刚刚起航时爸爸尼古拉对他说的“大海是固执的,要是你不比它更固执,你就要在它的面前屈服”的话的道理。他打心眼里敬佩大胡子船长、敬佩爸爸尼古拉、敬佩那些默默无闻地操作着的船员。渐渐平息下来的海风,轻轻地吹拂着哥白尼宽额上的头发。他若有所思地站在甲板上,任凭海风亲吻着他的面颊、手和身体。他暗暗想:还是人有力量。海风、海浪,刚才还是那样强大,可是一旦人们下定决心,同它们真正地较量一番,并彻底战胜了它们的时候,它却弱下去了,一改刚才那种神气十足、气势汹汹的架势,用它那温柔的手抚摸着你的脸和头发,真是不可思议。
连续几天的航海,使哥白尼适应并且熟悉了“伊杰尔号”的船上生活。当他从船舱里的吊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天刚刚放亮。哥白尼悄悄地打开沉重的舱门,来到甲板上。
天边渐渐地亮起来,远处,像是谁在那淡青色的天幕上抹了一层粉红色。哥白尼被这美丽的景象吸引住了。他看到,在那粉红色的下面隐藏着无数道金光。忽然间,仿佛听到一阵响声,只见粉红色的云片被冲开了,天空顿时亮起来。
“多么美丽呵!”哥白尼情不自禁地说道。他看见,一轮朱红色的太阳就在天空倏然开阔的同时,从天际慢慢地爬上来。它一摇动,就好像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在它就要露出整张脸的时候,猛然一跃,跳出了海面,随之迸出万道光芒。太阳升高,霞光也跟着伸长,它愈往上升,它的光芒也就愈大。在短时间以后,太阳已经离开了海面,而且逐渐地变小了。同时,它的身体也逐渐由朱红色变为金红色。霎时间霞光就布满了半边天,维护着这一轮金光灿烂的朝日,海面上也荡漾着无数道金光。
哥白尼静静地站着,手扶桅杆,深深陶醉在眼前一刻不停的变化中。他看到,暖融融的阳光,一面吸收着海面的浓雾,一面不断地改变着大海的景象。此时,他的大脑也像这不断变幻的景象,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炎热与寒冷,光明与黑暗,人们习以为常的现象,对于哥白尼来说都是一连串的不解之谜;每一位出过海的船员,凭着风帆就能够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抚浪而过的风向,是“鲱鱼”风,还是柔和的南风或者是寒冷的西北风。但没有一位船员包括大胡子船长在内,能告诉他什么是风,为什么风能改变方向;每个船员都知道海潮涨落的时间,却没有一个船员懂得为什么会涨潮和退潮。还有,人们为什么不去思考:月亮为什么会发光,又为什么会熄灭,月亮从哪里来,为什么月亮熄灭后,漫无边际的夜空还会有几颗星星在闪烁?……
还有,珍妮老师曾对他说过,天边就在大海的后边。而大胡子船长和那些船员却说,天是没有尽头的。那么,到底他们谁说得对呢?有时,他觉得,自然界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百思不得其解。为此,他曾多次翻开那本已经发黄了的古老的书籍,可是什么答案也找不到。因此,他又只好把它们合上。虽然,这些书早就被他背得滚瓜烂熟,可是它们对于他了解周围的生活却是一无所用的。
哥白尼固执地站着,让海风吹拂着他的胸膛。此时,他多么希望,海风能吹开他的心扉,吹遍他心灵深处的每一个小小的角落,点燃他的希望之火!望着那初升的太阳,他坚信,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解开这些心中之谜的。
一个多月的航海生活虽然很清苦,但是,哥白尼却觉得收获不小。
路上,他看到了勇敢、勤劳的波兰人民正在用自己的双手建设自己美好的家园。
路上,他看到了首都克拉科夫那笔直的街道、中世纪的大教堂和一群宏伟的哥特式的古老建筑。
路上,他看到了科隆、波恩等普鲁士的一个个重要城市。
路上,他听到了俄罗斯小伙子那粗犷的、带着近乎野性的笑声和日耳曼姑娘那甜美迷人的歌声。
路上,他经历了暴风雨的洗礼,也结交了像大胡子船长那样的一批勤劳朴实、手上长满老茧的船员。
同时,在这次航海生活中,在“伊杰尔号”停泊的沿岸城市里,哥白尼也看到了那些肚皮贴着脊背的老乞丐,摇着风琴在向行人们行乞,风琴在寒风中呜咽;哥白尼也看到了那些瘦得叫人心酸的和他年龄一样大的孩子,把头钻进垃圾箱里拣食物吃。
每当哥白尼看到这些情景,他的心就抽紧了。因为别人在受苦,自己却在享受幸福和温暖。哥白尼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这是不道德的。他常常问自己:为什么人世间贫富差别这样悬殊?为什么社会这么不公正?于是,哥白尼少年时代的宗教天堂,就这样地失去了。给他留下的是怀疑,是对教会、上帝和一切权威的怀疑。
这次航海生活对哥白尼来说确实太重要了。是大海净化了他的心灵;是沙滩带给他无数的幻想;是风暴给了他一个清醒的头脑……所经历的这一切,都促使他走向成熟,走向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