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悄然来临,树上的蝉鸣此起彼伏,倒愈发将这偏隅一角的凉亭衬托得幽静起来。夏侯南负着手,缓步走到亭前,掀开了纬纱,勾了勾唇角后说道:“殿下真是好兴致。”
戚然坐在桌前,信手将面前的五彩琉璃盏举了起来,遥遥地看向夏侯南道:“夏侯大人,本宫等你许久了。”
“如果老臣没记错的话,这朝中看老臣最不顺眼的便是二皇子殿下了,如今殿下亲自召见,老臣真是受宠若惊。”夏侯南慢慢走到戚然对面坐了下来,虽然场面话说得很是恭谨,但笑容却带了几分笃定。
“大人说笑了。”戚然抬了手,将一杯茶推到了他的面前。
“如今正是关键时期,殿下的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视线下,这个时候将老臣叫出来,难道殿下不怕被人在背后说闲话?”夏侯南举起茶盏,平静地饮了一口茶。
“本宫邀你前来,自然是算到了这些。”戚然挑了挑眉,说道,“况且堂堂夏侯宰相居然会怕有人背后嚼舌根,当时在大东镇上,本宫可一点也没看出来。”
“殿下此次将老臣叫来,不会只是为了叙旧吧?”夏侯南放下了茶盏。
“当然不止,此次叫大人来,是有事想要请大人帮忙。”戚然也不打算继续拐弯抹角下去,径直入了主题。
“帮忙?”
“立太子之事一出,似乎让皇兄最近有些不顺心,而本宫也想帮他消除烦恼,所以……”戚然站了起来,走到夏侯南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后,重新直起身子,坐回桌边。
夏侯南扬了扬眉,淡声开口道:“殿下似乎忘了,老臣从来只为陛下做事。”
“本宫当然没忘。”戚然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那本册子,搁在了桌上后说道,“请夏侯宰相做事,自然需要拿出诚意。”
夏侯南见着那本册子,眼睛微微一眯,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但搁在桌上的手却在一寸寸收紧。
“世人皆道夏侯宰相两袖清风,一心只为骁国谋福祉,是不可多得的贤相。”戚然撑着下巴,看着夏侯南的脸,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面前的册子,说道,“大人你说,如果本宫将这本记录了你早期收受贿赂的册子交到父王手中,那么你苦心经营的这一切瓦解起来又需要多长的时间呢?”
夏侯南微微颔首,还未开口,戚然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撑着下巴笑道:“大人放心,既然本宫能拿出这册子,自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的。毕竟是你不惜千里追到大东镇也要毁掉的东西,本宫自然会好生对待。如今这路有两条,你打算如何选择?”
夏侯南重新举起茶盏呷了一口茶后,蓦地笑了起来,“殿下既然已经准备得如此充足,老臣岂有第二条路可选,只不过此事决定权终究在陛下手中,就算老臣按照殿下所说的去做,也未必能够左右陛下与大皇子的意思。”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戚然并不着急,眯了眯眼,笃定一笑。夏侯南看着他,有那么一瞬,只觉得他的神态像极了戚琛年轻时那种果敢决断的从容模样。
半盏茶的时间后,夏侯南起身告辞,慢慢地向着宫门的方向走去。待到他拐向另一条道路后,方才淡淡开口道:“你已经跟了老夫一路了,出来吧。”
黎遥的身影自墙角闪现,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大东镇的事情并未处理干净,你想问老夫打算怎么处置你么?”夏侯南并未停下脚步,只是直视着前方,平静地说道。
“但凭主上处置。”黎遥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来临,眉目间并无任何惧色,倒多了一份淡然。
“处置?”夏侯南笑了起来,“阿遥,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耍的小把戏?”
黎遥微微一愣,“主上……”
夏侯南脚步一顿,微微抬头望向那片探出宫墙的樱树枝桠,停了半晌,说道:“那册子并未销毁,我在离开大东镇时便已经知道了。我至今迟迟未动手,也许是对阿绮终究还剩了一份愧疚吧。”
说完这句话后,夏侯南重新向前走去,“罢了,我也想看看,他打算怎样将这太子之位收入囊中。”
黎遥握紧了手中的佩剑。他曾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可到头来他却发现,他做的许多自以为遮掩好的事情,不过是这个男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纵他罢了。夏侯南似乎感受到了他从背后投来的有些迟疑的目光,淡淡开口道:“阿遥,老夫还是那句话,情字误人。从前颜绮是,陆路也是。你同样是一个优秀的杀手,可如若与他们一样执念,也许下一个坠入深渊的,便是你。”
夏侯南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黎遥静了半晌,缓缓地靠在了宫墙上。阳光有些刺眼,他不得不抬手遮住了双眼,唇角却泄了一丝苦笑。
坠入深渊?从前他一定会笃定地告诉夏侯南,那些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罢了,可到了现在,他却发现,如若那深渊中有她专注看着他的笑脸,真的掉了下去,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戚琛的病时好时坏,戚远也愈发如履薄冰起来,但小心过头了反而容易出错,这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半月后的一晚,戚远在一次晚宴上饮了酒后一时起了兴致,亲自骑了马回宫。酒意上头,他一策马鞭,在空旷的道路上加快马速。哪知这匹马性烈,待到他反应过来时,失控的马蹄已经将一个幼童踩倒在地。仍然有些微醺的他叫跟在身后的郑荣随意扔了几锭银子后,扬长而去。
然而这幼童因没得到及时的救治而咽了气,此事恰好被数人目击到。更加不得了的是,这个被踩死的幼童正是王都神庙中用于求雨的灵童。骁国人一向重视求雨祭祀,此事一出,整个骁国议论纷纷,戚远失德的传言越传越烈,甚至有朝臣为此事参了戚远一本。
戚琛虽未明着表态,但戚远一时间却一个头似两个大。
当郑荣将戚远准备见夏侯南的事情报告给戚然时,戚然正在给李笑妹煎玉米酥。
“诶,阿然你别停啊,玉米酥要焦了要焦了!”李笑妹站在一旁,恨不得冲过去抢过他手中的筷子自己动手。
“放心,时间稍微长一点也不影响口感。”戚然淡定地将玉米酥捞了出来,给她装好盘后说道,“就像这出戏,就算等待时间长一点也无妨。”
“阿然,说人话。”李笑妹对于他最近时不时发表一点意味深长的话表示很无语。
戚然噎了一下,白了她一眼后说道:“这个局虽然已经铺好了,但皇兄毕竟曾经在朝中摸滚打爬多年,要轻易撂倒他绝非易事,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等。不过……”顿了顿后,他微扬下巴说道,“我很期待这场等待换来的结果。”
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戚然从头到尾都很镇定。李笑妹很清楚,他一旦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那么几乎没有人和事能够左右他。可她仍然有些不开心,因为自从那天后,夏侯蓉找他的次数比以往更多了,而他却几乎没有再将夏侯蓉拒之门外。
“小姐,今晚陛下为夏侯国公设下生辰宴席,二皇子需要赴宴,你就早些休息吧。”月香一边将旺财从李笑妹的床上挪了下去,一边说道。
李笑妹趴在桌上,郁闷地挠了几下桌子后,“哗”地一声站了起来后说道:“白天午睡太久了,我现在完全睡不着,我出去溜溜弯。”
“明明就想去看看二皇子有没有和那夏侯小姐在一起嘛……”月香耸了耸肩。
李笑妹往外走的脚步一顿,随即撇了撇嘴,看向月香,憋了很久憋出了一句话:“你、你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去吧去吧,我好歹跟了小姐这么多年,您今晚不去看清楚,估计躺床上也睡不着。”月香问道,“不过还是我陪您一起去吧。”
“我就随便走走,你不用跟过来,我很快就回来。”李笑妹挥了挥手,慢慢地向着殿外走去。
虽然脸上写着不在意,但她的脚步还是不自觉地往着宴会所在的迎春园走去。
阿然说过,他如今不抗拒夏侯蓉,只是因为她是夏侯国公的女儿,关键时期,他需要安抚她。阿然连夏侯蓉穿什么都不记得,更别说让她碰他或者是对她动心了……
一路上,李笑妹不停在脑中碎碎念,企图洗自己的脑袋,就在她即将成功说服自己的时候,前面不远处拐角处出现的那个熟悉身影让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还真让她撞见了戚然。戚然今天换上了正式的银白朝服,宛如芝兰玉树一般立于人群中,霎时间将周围人的光芒掩了下去,只是他的身边跟着同样穿了一袭银白襦裙、耀眼非凡的夏侯蓉。
夏侯蓉巧笑嫣然地侧头看着他,娇声问道:“然哥哥,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小狗是吧?夏侯府内也养了一只大食赠送的约克夏,很是可爱,然哥哥如果有兴趣的话,之后可以来夏侯府中看看。”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夏侯蓉仰着脸,看着戚然的眼里溢着亮亮的光芒。
啊……果然还是很不爽。李笑妹心塞地看着他们,正式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戚然目不斜视,径直进了迎春园,语气虽然依然温和,但话语却带了一丝干脆,“比起那些名贵的犬种,本宫还是比较喜欢土狗。”
夏侯蓉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尴尬,但她很快恢复了笑盈盈的表情,提了裙摆跟着戚然进了迎春园。
李笑妹锤了锤胸口,发现心塞依然没有得到减缓。
“你藏在这角落里,算不算偷窥?”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懒懒地响了起来。
李笑妹一惊,下意识地回过了头。黎遥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