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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一场即将进行的竞赛还没有开始,她就甩门而逃。
冷冷的月光夹杂着冬日的寒风像刀刃一样刻在她晃动的脸上,耳际是风张狂的冰冷的嘲笑声。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校园里垃圾腐烂的臭味。她依然向前不要命地奔跑,也许在她那刻的意识里,只有远离那个伤心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一滴泪顺着脸颊很自然地流入嘴里,涩涩的,很苦,这是她的第三次出局。尽管每次出局都含有客观的意外因素,但是落空是事实。痛苦独自承受,寻找理由也无法再给自己带来丝毫的安慰。
凛冽的风肆无忌惮地刺痛她没有被衣服遮掩的肌肤,一排排树木在阴暗的光线里落下参差斑驳的黑影,晃动着,像一只只因饥饿而拼命舞动的爪子。
也许它们也不愿放过我,她这样想着。一种深度的恐惧使她决然地放弃奔跑。
求生是一种本能,放弃求生的意志是因为绝望,不再对人世间抱有任何的幻想。
为什么那么愤怒地冲出来呢?她质问着自己。僵冻的手指使劲地掐在另一只手背上,长长的指甲划破了手背上冰凉的肌肤。瞬间,手背上盛开了一朵小小的殷红色的樱花,还带有腥味,弥散在空气中,混杂后的味道更让人作呕。
痛,她因慌惧而呆愣的大脑终于发出了这条信息。
该死的指甲,她在心里狠狠地诅咒着,脑神经急速地运转,试图回忆起当初留指甲的理由,可是昏沉的大脑秩序混乱,她什么也想不起来,这让她对自己更加地愤怒,指甲再次划破手背的肌肤。
回到灯火通明的教室,并未使她如潮水般汹涌起伏的心情得到平静。她害怕面对那一双双挑衅或疑惑的眼睛,虽然她的成功与失败跟他们没有任何的联系,但是她知道他们一定会寻问结果,她走过讲台的时候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电灯,她希望它们突然熄灭或者正中她的头顶掉下来。
回到靠窗的座位,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样糟糕的心情还能做什么呢?睡觉吧!她对自己催眠,闭上眼睛,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伤心的一幕。该死的风从窗户的罅隙中窜逃进来,她将身体萎缩一团,还是感觉刺骨的寒冷,睡觉显然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总该干些事情,否则我会疯掉。她在头脑中不断重复这句话,以免自己在这无事可干的时刻胡思乱想,但是这样做只是枉然,她脑袋工作的速度总是比常人快。
如果有支香烟或者一罐啤酒,那该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她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从没有吸烟,而且还很厌恶烟味,她从没喝过啤酒,甚至红酒她也不曾沾过一滴。她是一个怀旧的人,自始至终她一直爱着冰水。
回家更是不可能,除非她想弃学。其实弃学她不是不敢,而是害怕回家看到双亲焦虑的脸、失望的眼神,那比父亲拿着鞭子抽打她更让她疼痛。
看书吧,最好看到醉生梦死,心如死灰。她从书包中翻出《安妮宝贝全集》,冻僵的手指萎缩而慵懒地翻动着书页,寒风并不放弃任何一个接近她肌肤的空隙,她在挨窗的座位里紧缩成一团。
可是怎么办,还是冷。
干涸而裂口的嘴唇又被她用牙齿咬破,流出一种让她快意的带有腥味的黏稠物。
安妮宝贝笔下的女人大多是不肯对自己妥协的,她们有着阴黠、寂寞、慵懒、不屑的诡秘笑容;有着黑色如海藻般柔顺、直垂腰际的长发;有着如花朵般清香柔软的身体,她们的命运注定被蹂躏。
安妮宝贝这样形容她们:女人的生命如花,要死在采折她的人的手心里,才是幸福。
是谁说过:“时间仍在,是我们飞逝!”
9点10分,铃声响了,宣告晚自习的结束,她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地走出教室,心如潮水,轻轻涌动,慢慢沉淀,然后下沉,一直往下沉,下面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渊。
她不要回到那个租住的房子里,她彷徨着移动脚步。尽管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但她执著地提醒自己不要回到那个仅仅用来睡觉的房子,她还不知道以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神态、怎样的语气面对与她同睡的两个女友。
晚上的那场比赛,她们也参加了,看到她们的那刻,她就满心欢喜地在心里勾勒一幅美好的图画:白色的灯火下,她们三个微笑着拥抱,祝贺彼此的胜利,可是由于某一个环节的疏忽,那个参赛名单上没有她的名字,她就这么出局了。
她断定她们今天晚上一定会谈论比赛的事情,无论她们是成功还是失败,她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想,上帝是不喜欢她的。三个人中,她总是最不幸的一个,她几近毁灭生命般为自己喜爱的文学倾情付出,却总是被人温柔而残忍地踢出局。
“上帝是公平的,见鬼去吧!”她望着天空,愤怒地骂道。校门口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喧闹糟杂,有人挤到她冰凉的身体又迅速地挪开,没有说“Sorry”,甚至连回头看一眼以示歉意的动作也没有。又有一人挤到她的身体,踩了她僵冻的脚,她抬头对他说:“对不起。”她以为他会很羞愧地逃走或者像木头一样呆愣着,眼神疑惑充满歉意。然而,他却像一位绅士大度地摆摆手说:“没关系”。
原来,什么事都可以颠倒错乱。
她买了一罐冰凉的百事可乐,拉开瓶盖,像一只饥渴难耐的野兽一样,灌了起来,冰凉的液体从她的喉咙一直滑到心底,一种激烈生痛的冰凉让她快意。
校门口的学生已散尽,昏黄的路灯像渴睡人的眼,没精打采的,一切又归于寂静。她甩掉手中的空罐子,将脖子上松跨的围巾理了理。然后,双手插进荷包,把脖子尽量萎缩到围巾里,移动脚步,向那房子向反的方向走去。
没有计划、没有安排,像一种逃亡,只是知道危险的地方不能去,其余的东南西北糊涂地乱跑,这刻不知道身在何处。
过了桥,来到了街上,街上寂静冷清。如此寒冷的冬夜,在这狭小贫穷的江南小镇是很少有人还在营业的,寥落着几家灯光透过窗户在街上映下一些不大的方块。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白日里昏浊的腥味,寒风在这样的夜里变得更加的嚣张,它是那么毫无掩饰地想要毁灭一切。
阴暗的光线里,她看见一个蠕动的黑影。黑影慢慢地离她近了,她看见那是一个人,年轻棱角分明的脸上是极度的愤怒、凶恶。她屏住呼吸,拿出荷包里的双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前奔跑。凌乱的脚步声在这水泥路上显得格外急促与尤长。风从她的耳朵、鼻子、嘴倒灌进五脏六腑。心中的恐惧蔓延到身体的各个部位,深入骨髓,潜入脑汁,使她忘记了疼痛。
她像一个被警察追赶的小偷,在枪口下逃亡。直到脚被路上的障碍物绊住,她摔倒在地。一直强忍的泪水,一直不肯妥协的倔强,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原来所有的倔强,所有的欢颜都只不过是台前的伪装,她的心从起点到终点,终于还是被撞得千疮百孔。
死有什么好可怕的。她拭干泪水,没有人安慰,她需要坚强地面对现实。
她从冰冷的地上站起来,才感觉到手有丝丝疼痛,原来她的手撑破了。她刚刚用那只手拭泪,脸上必定沾有腥味的黏稠,她从单肩包里拿出纸巾,使劲地擦着脸,干燥的皮肤被蹂躏得生痛。
她尽量不去想自己有多狼狈,她继续往前走,依然没有目的,在一幢房子的台阶上坐下。
黑色的帷幕上是繁星闪烁,月亮早已隐没,就如那个黑影,消失得没有任何的声响。她轻轻地揉着自己的手,把脸再次地埋到合并的大腿之间。
冰凉的水泥地板使她感觉更冷,于是她站起身子,继续在夜色下游荡,路的前面有一块灯光照映下的明亮方块。她加紧了脚步,在那个玻璃门的房子前停下。“网吧”两个大字在闪烁的灯光映照下格外醒目,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进去了。
网吧里浑浊的空气弥漫着烟草的味道,她扫视了一眼网吧只有三个男孩,一个挨她近的男孩正在敲击着键盘,两个男孩抽着烟,神情漠然地望着电脑屏幕,她很勇敢地与他们对视,冷冷地问:“老板在哪儿”?
一个男孩轻轻地笑了笑,朝里屋喊道:“老板,有生意了。”一个年轻剪着平头的男子闻声走了出来,样子很慵懒,打着呵欠。
在平头男子还没开口之前,她镇静地说道:“看一场电影,注册三个小时。”老板让她自己开机,她告诉他不会玩电脑。他挑了挑眉,很有兴味地打量了她一下,那种挑衅的眼神让她很不自在,而且愤怒。
“怎么,不可以吗?”她冷冷地反讥,眼神倔强,毫不示弱地望着他。
“当然可以,”他嘿嘿地干笑了几声,打开一台电脑后,扭过头问:“想看什么电影?”
她呆愣了一下,然后很干脆利索地回答:“不看恐怖,不看枪杀,不看赌博,不看色情。”
“你是来消遣时间的?”他有意搭话,她没有回答,坐在那台电脑的椅子上,接住他递给她的耳机,她看的是《十面埋伏》,原因很简单:既喜欢章子怡又喜欢刘德华。
生死一线,总有奇迹发生,总能冲出重围。这是电影,不是真正的人生,真正的人生是无法预先设计、安排的。这刻是个身心健康快乐的人,下一刻龙卷风就能让他身心碎裂。所有的变故都那么偶然,来势汹汹,但最终了无声息地隐去。
一场电影完了,三个小时还没到,她就起身付了三个小时的钱走出了那个空气污浊的网吧。外面的风依然张狂地嘶鸣。夜,更加地寂静,她紧紧脖子上的围巾,向那间租的房子方向移动脚步。
隐约中,她听见背后轻微而凌乱的脚步声。她停了下来,那脚步声也戛然而止。她确信有人跟踪她,也许是网吧中的某一个男孩。她甩了甩头发,再一次迎着寒风向前奋力地奔跑。风刺痛她的眼睛,黏稠的液体盈满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拿起在空气中冻僵的手擦拭了几下眼睛,前面的路在黑暗中又有几分清晰。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她仰起头对着黑色的天幕狡黠地露出一个笑容,一颗滚烫的泪水颤动而落,消失在空气中。
明天,也许一切都会好转,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