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南，古宅
【我从这个时候开始，觉得眼前这个温柔单纯的男子，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有喜欢我。只是我很抱歉，我一直一直都认为仅是故人。】
回来有几天了，哪都不想去。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一日一日。这天突然很有兴致去那座古宅，梧桐的府邸。儿时惯常进出的地方，里面什么都有，它那样神秘。故地重游往往物是人非，我只是在想，那年他们举家搬迁之后，这座府邸谁家继用？
我在中午时分抵达，这里依旧没有多少改变。从硕大的铁艺大门进入，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我本来是怀着目的性进来的，我以为我可以有心情走到那幢别墅面前，在它投射的巨大阴影下面，仰望它的威严肃穆，亦或者，仅仅只是爱屋及乌。但是当真正近在眼前只要走几步路就可以达到与思想高度重合的时候，我却没了那个情绪。倒不是说如何如何，只是身临其境这般安详。
这里有一条小道，铺满鹅卵石，早年在这条路旁边种满了三叶草。儿时是不会去翻找三叶草当中的四叶草的，因为不知道四叶草代表的含义。一般的浪漫电影或者小说里总会出现这些意象。薰衣草，四叶草，水晶石诸如此类。也要等看完这些剧情才能够对于这些意象有一些遐想。就比如风铃本身不浪漫，加一些剧情在上面就不一样了。再比如大海，贝壳。子晗时常在草丛里抓小虫用来吓我，最后绍谦哥帮我报仇，要子晗戴一朵蔷薇花在头上。回忆淡淡的，就好像淡蓝色的花香一样蔓延开来。挺好的。
我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下来休息，梧桐树前边有一片草地，我就坐在草地上，阳光透过梧桐树的缝隙在草丛上射下斑驳的光影，这些光星星点点落下来，有一部分打在我身上。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回头看，他站在阳光下那样温柔。
“田心。”
“你如何在这里？”
“那么你呢？”
“突然很想过来看看。”
“绍谦哥的府邸么？”
“是。”
“如何不过去？”
“只是单纯地有些想念，来到这里发现可以很淡然。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去看一下，如何？”
“无妨。”
子晗带我来到一幢别墅面前，这不是绍谦哥的府邸，这是和那幢别墅相背而建另一幢别墅。这是子晗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叫父亲买下来的别墅。那年绍谦哥走了之后，房子被别人家定下来，这个少年为了留住我们童年时候的梦，就买下这幢与之相连的别墅。
我在子晗的空间看到过这样的的文字，我先前是看不懂的。叫做《佑夏·初凉》：
夜掌起灯，
那是黑暗的眼睛。
夏季竟会有这般的凉。
多少年如一日的行文，
在心底封尘、积累、乃至占据的人呐。
嘿、我爱你，与你无关。
年久。
二十岁的子晗，生辰。
父亲说给我一套房。
年代久远的别墅都有了占领它们的主人。
那个少年，举家搬迁。
变卖空置的府邸。
父亲高价买下与之相类似的府邸。
屋背相依、房梁一体。
可是，
你会回来么？
我有着相同的府邸，
相同的千秋绳和相同的缀着璀璨星辰的夜空。
相同的需要三个孩童张臂怀抱的斑驳的、沧桑的、古老的梧桐树。
相同的葡萄架和相同的慵懒的白猫。
相同的庭院青石、
相同的G调钢琴。
还有，
相同的心。
请记得、我说的相同，包括、
我会做相同的事情。
可是，
你会回来么？
我从这个时候开始，觉得眼前这个温柔单纯的男子，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有喜欢我。只是我很抱歉，我一直一直都认为仅是故人。
2.江南，旧时梦
【旧时我们相约，多少年之后要开一家店，取各自所爱与所需，我们在里面工作，朝九晚五，日日不离。】
我一直不知道他买下了这里的别墅，但是依旧要装作他不爱我的样子。二十多年的朋友，若是这样失去，我不堪去想。或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为他说他爱我，与我无关。
黄昏时分，我们去拜访了现在拥有那幢府邸的人。这是一个中年人，四十多岁，精瘦。他是做茶叶生意的，复姓司徒，是个很叫人向往的姓氏。
司徒叔叔招呼我们进去喝茶。他家装饰得很奇怪，楼梯下那副油画很大，足足占了整面墙壁。画上面一个妇人抱了一个婴孩，旁边的婴儿车倒下了。妇人一只脚从身体上面掉下来，连结的结缔组织松垮垮的，有大量的红色液体流出来，触目惊心。妇人的面容那样揪心。即便是用单条腿行走，也要护住襁褓里的婴孩。不远处一辆黑色轿车的上空，死神拿着镰刀面露愁容。一滴水从它眼里落下来，严格来说，那是一粒钻。
“多有情感的画面。”
“这位小姐，有何高见。”
“不言物而其他。仅只画面的表现力已经有很强大的冲击力了。再说情感的力量在里面，是个很优秀的作品。还有这个泪水用钻石的画法，六角切面。连死神都被这样的母爱所打动。”
一个少年踱步下楼，在盘梯上轻声说话。
“那么倘若让你给这幅画命名，你觉得应唤作何最为恰当？在下司徒锦。”
“在下。呵呵，这般自称挺好。在下田心。”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倘若按照画我会叫它《竭尽》，按照情我更喜欢《死神的眼泪》，这样的关子可以卖得恰到好处。”
“你很懂妈妈。我出去一下，失陪。”
司徒锦话锋一转，有些哽咽地扬长而去。司徒叔叔看一眼儿子的背影，他说她妈妈是个画家，这张画是她送给儿子的，但是这张画完成之后的那个周末，她妈妈就出事了，在银行遇到抢劫，被歹徒捅了八刀。这张画的名字就叫《死神的泪》。他妈妈死后，我们就搬家了，买下这幢房子，搬来这里。
我笑着抬头，争取不让眼泪流下来。我说原先住在这里的人也是因为失去了生命里很重要的人，所以举家搬迁。子晗在一边吁一口长长的气，有些惆怅地看向我。我向他展示微笑，告知我并没有过多感伤。
有很多儿时的画面浮现出来，踩着铃声三两成群的孩童，跑着跳着冲出校园。我们三个人走在后面，我穿白校服，靛蓝色的百褶裙，走去小江后的田野里玩耍。这个季节草籽花开满了整片田地，有风吹过，淡紫色的花海泛起波浪，傍晚的夕阳斜斜地挂在天上，就好像伸手就可以摘到似的。我会伸出手来用手指做成相框，把夕阳框在里面。
旧时我们相约，多少年之后要开一家店，取各自所爱与所求，我们在里面工作，朝九晚五，日日不离。
3.江南，祸
【我本不是理性的人，在自封通透的矫情趋使下，做了更为矫情的事情。仅只觉得不能把你藏着掖着。】
子晗开车送我回家是在傍晚四点多，花了一个多小时走高速，从杭州到达绍兴，将近六点钟，我们回到家。
母亲不知道子晗会过来，因为在车上子晗不让我打电话事先通知，他说只管这样轻易地来去，显得自然和乐。母亲没有备太多的菜色，于是出去买了几个现成的。父母在国外，母亲就很少准备菜了。
子晗在红木沙发上坐下，看到我戴的珍珠项链，我讲姑奶的事给他，他说世界上总是有截然不同的女子。
“你们可好？”
“挺好的。一如初见。”
“有想过告诉父母？”
“有考虑的。”
“如何？”
“倘若说了会怎样？还是会有诸多顾虑和忐忑。”
“嗯。会有砍。”
“就只这样也不好，还是会考虑说出来。”
母亲买了菜来，叫我们上桌坐定。母亲笑着看我和子晗，我知道她在想我如何与子晗在一起。母亲是很喜欢子晗的，就如同当年喜欢绍谦一样。那时候她买豇豆来做菜，我们坐在庭前拗开，子晗把豆拗得很短，两公分那样短，母亲笑着帮他纠正。一般把豇豆拗成五到六公分的样子，便也看着稳妥，做菜适用。
母亲笑容中带着几分甜蜜，她是希望看到我和子晗在一起的。我也不去疏远这样一个交往二十年的故友，一直情如血亲，就没有过多顾忌。子晗起身去盛饭的时候母亲递给我一个眼色，我有些尴尬地笑笑。还是相识多年的人，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我所面临的问题。他过来从背后搂住我母亲的脖子，他对她说我对他只是兄妹的情谊。母亲把手搭在子晗的手上轻轻地拍了几下，她说其实她什么都懂。她说我可能从未在那个阴影里走出来，倘若不能再爱了，那该如何是好。
“其实，我可以爱。”
“诶？”
“我一直在想要以何种方式告知。今天或许应该说了。”
“如何？”
“在楚地找到了相似的少年，可谓良人。”
“楚地？”
“嗯。”
“我不同意。”
母亲淡然地放下筷子，稍稍有些情绪，顾及到身旁还坐着那少年，多寡收敛一些。我还是可以看到母亲紧紧锁起来的眉宇以及眼睛里想要表达的言语。子晗放下碗筷，朝母亲充当着调解员的工作。他说了我和你从相遇开始他能说出来的任何事件。母亲也是不为动容，甚至连原先收敛着的情绪都有些松懈。母亲说要找一个千里之外的男子是万万不可行的。
一餐饭吃得如同嚼蜡。我后悔自己说得有些仓促，但又不觉得错在哪里。我是低估了母亲的坚守能力，却觉得说出来亦是迟早的事。我本不是理性的人，在自诩通透的矫情趋使下做了更为矫情的事情。仅只觉得不能把你藏着掖着。
4.江南，变
【只是，任何事情没有想象中那样坏，也没有那样好。时间过去会带一些东西去，带一些东西来。】
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打电话同父亲说了你我的事，在那之后的第五天，父亲回来了。从迪拜飞到上海，折转至浙。那天父亲风尘仆仆回到家中，我正在书画，青花色陶瓷象管在洗净的途中不慎摔落，折成两段。当时我在想是不是连笔都感受到了不好的预兆，断了自身以示警告。那笔你在六月买给我的，那时候入夏，处暑，你说陶瓷的笔管许是拿捏起来凉爽一些，也是好的。
父亲回家洗了个澡，把我叫到书房里，空气里酝酿着不太欢愉的气氛，就好像暴雨将至时的天空，那样压抑，沉郁。父亲有一小部分的俄国血统，他不笑是很凶的。一直以来我都很怕他，他严厉的形象是一直从孩童时期就根深蒂固地留在脑海里的。还是女童的时候，黄梅时节过后大水涨起来危及到门槛，总是卷起裤脚在后门口淌水。慢慢移动到水台阶边上，用洗米的工具在大水里撩鱼。父亲总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及时制止，他是很高的，裤腿卷起来露出细长的腿，一把抓起我，拎进屋一顿打。父亲说话声音那样大，横眉冷面，没有笑容的他那样凶。这都是我惧怕他的特点，时间过去多少年岁，多寡还是有些顾忌。
他叫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用出乎意料之外的低沉的声音开始说话。
“听你母亲说了关于你感情的事情。”
“嗯。”
“你们断了吧。”
“不好。”
“不现实，很不现实。”
“他会来的，只是我们需要一点时间。”
“你去上海吧。之前录取的那所学校。你之前因为惧怕楚家故而不愿前往，如今似乎可以放得开。甚好。”
我依然做了很多无谓的答辩， 但是父亲强大的气势总是凌驾在我之上，他阴下脸我就怕他，很怕很怕。我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一直抽泣着苟延残喘。父亲说学年开始不给我任何经济上的支持，我要远赴楚地，想来也没可能了。
母亲探近脑袋叫我们吃饭，我赌气不愿意出去。父亲就是硬气的人，他让母亲择日陪我去楚地，拿回行李，办理退学手续。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怎样想的，一下子无力去反对任何事了。
我打电话给你。你说了很俗的一句话，你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又打电话给可歆，把情绪都发泄出来，昏天黑地地哭了一夜。我想，时间就这样过去吧。当时的心情要比现在的文字乱许多。可歆没有说太多话，一直在电话那端听我哭完了，然后说话。她说往后的日子没有办法预料，一步步过好现在。我后来还是挂了电话，该接受无力做出任何反击的时候，我会放空情绪，而后沉默。
只是，任何事情没有想象中那样坏，也没有那样好。时间过去会带一些东西去，带一些东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