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马失前蹄 (1)
卸任的钦差有如落水狗;但梁剥皮不是落水狗。
毕竟,他仍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在陕西八年,把陕西刮得民穷财尽,遍地哀鸿,三次激起民变,血流漂杵。直接死在他手下的大小官吏,不下五十名之多,其他无辜的百姓的死伤可想而知,直接破家的恐怕不止上万户。每年,他呈献给皇帝的金银珠宝,数量多得令皇帝也大感意外,难怪皇帝把天下各地的官吏骂得一文不值,把常管天下税收的户部大员,逐一撤换、革职、叱责、甚至打屁股;这一班不知道拼命增加税收的糊涂官要来何用?还是那些派出去的太监靠得住。
召回梁永,当今皇上心痛得不得了。因此,圣旨直接下达给陕西、河南、山西、京师四地的方面大员,必须全力保护钦差的安全,务必安全护送到京,任何地方出了意外,地方首长须负完全责任。因此这四省的大小官员人人自危,只好尽所有的力量,与各地卫所配合,出动可动用的卫军、丁勇、巡捕民壮,沿途警戒严密防范利客,闹得民怨沸腾,鸡飞狗走。
从西安至潼关;三百余里大道上不见行人。
末牌正,空前绝后波澜壮阔的大军,到达高耸入云、雄伟壮观有如天阙的潼关门外。那是秦王府三卫中的西安右卫,先行官所领的一千二百名骑军。
潼关卫本身。也派出了一千二百名步军列队相迎,军容壮盛,一个个盔甲擦得雪亮。
潼关成了一座死城,家家闭户鸡犬皆不敢放出乱走。
三十余名船夫的家属,皆被集中监禁在码头的一座货栈内,如果渡船在河中出了意外,这百余名男女老幼全得在码头砍头水葬。
整整三天,钦差的人马终于平安到达彼岸。对岸风陵关,早就戒备森严,断绝交通。
次日一早,陕西巡抚顾其志,御史余懋衡,方随同护送的数千名官兵,如释重负地返回西安。这段路本发生意外,陕西与潼关卫的文武官员,尽管把梁剥皮恨入骨髓,但也不得不感谢老天爷保佑。
潼关卫解禁,但码头仍然关闭,只许旅客东西往来,不许过河北上。梁剥皮离开风陵关的第三天,码头终于开放,恢复往昔的风貌,渡船开始在波浪起伏的河口往来。
梁剥皮过河后的第二天晚间,潼关仍在封锁状态中,但居民已可外出走动,岗哨已撤除大半,街道上已不见荷枪佩刀的官兵,仅偶或走过一队巡逻的兵勇。码头的戒备仍然森严,三艘渡船与两艘正在大修的渡船,皆由官兵严密看守,严防有人盗船偷渡。
夜市虽未完全恢复,客店与茶楼酒肆皆已恢复营业。梁剥皮人马太多,渡船往返不便,三天方将人马全部送过彼岸,这三天中,居民真是吃尽了苦头。因此,不论军民人等,无不满腹怒火,怨气冲天,街头巷尾咒骂之声不绝于耳,有些人更肆无惮忌地站在河边向对岸破口大骂,公然大骂皇帝是昏君王八蛋,站岗的兵勇不但不加干涉逮捕,反而跟着起哄附和。
鸿宾酒肆中,掌灯时分已有了六成座,都是本城的常客。
店伙计周阿牛(狂剑荣昌)和吴十一(符瑞),他俩是看到关楼降下禁旗时返店的,午间方返回鸿宾楼上工。
近窗口一桌,食客是在码头打野食的冯柱子,受雇收渡船钱的陈三,在税所负责验货的许兑,大型渡船的捆载夫卫武,小型渡船号称第一把手的飞锚渡夫朱印,与马市的二手经纪尤金宝尤二爷。
六个人已有了五七分酒意,飞锚夫朱印的嗓门特别大,一口喝了半碗酒,一开口就是他的口头禅五字经:“他娘的浑球!
那位三八羔子说的,说是太监都是没卵子的娘娘腔废物,鬼话!那狗娘养的梁剥皮,就比我所看到的任何旅客都强。”
吴十一送来两壶,笑笑说:“老朱,你看到他了?”
“他娘的浑球!轿子上了船,他能不出来?船一翻,他岂不要困死在轿里面?当然看到他了。”
“五辆车,五乘轿,完全相同,每车每轿都有一个梁剥皮,也可能是木人,你怎知你看到的梁剥皮是真的?”
“他娘的浑球!”朱印的口头禅冲口而出:“尖脑袋、高颧骨、猪眼尖嘴、白面无须,完全与传闻中的说法一样。而且那十个保护他的人,都称他为公公,当然是他。”
“你又怎知道他强?”
“他姐的浑球!船在波浪中颠簸,水花溅得有丈高,十个狗娘养的脸都吓青了,浑身是水不住打哆嗦。而那个王八羔子坐在船上丝纹不动,脸上不住阴笑,手上还玩弄着两枚铁胆,磨动时吱嘎嘎怪响,镇定得很。他姐的浑球!要不是我那烧锅的和两个孩子被押在栈房等杀头,老子不一锚砸破他的狗脑袋,老子就不是人养的。”
“老朱,你一共看了几个梁剥皮?”马市经纪尤二爷笑问。
“三个。”朱印说:“他娘的浑球!”
“三个的长像全一样?”
“不一样。”朱印干了碗中酒:“他娘的浑球!不过,全都剃光了胡子,身材都差不多高矮、只是相貌不同而已,到哪儿去找十个相貌全同的人来充数?他娘的浑球!所以我知道那三八羔子是真的。”
周阿牛送来一碟小莱,便笑着说:“梁剥皮虽然是京都人。
但他不会玩铁胆,只会玩女人的这个……”他拍拍胸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咦!你怎知道他不会玩铁胆?阿牛,你并不傻嘛!”收渡钱的陈三拍拍周阿牛的肩膀说。
邻座一位食客嘿嘿笑,接口说:“那个狗娘养的,是京都大大有名的,阴阳神胆沙罡,锦衣卫的世袭镇抚。五丈内他的铁胆有如催命符,发则中,是梁剥皮花重金请来,专门对付大刺客林彦的人。到了太原附近,就知道谁死谁活了。”
“他娘的浑球!谁敢和我打赌?”朱印的大嗓门震惊四座:“二比一,我赌大刺客林老一定成功,梁剥皮如果活着回到京师,算我输了。十两银子赌五两,谁来?”
周阿牛向吴十一暗中打眼色,不再套口风到邻桌招呼去三更天,蓝家的内室。
室内没有灯火,六合瘟神与狂剑荣昌在低声交谈。
“几经查证,梁剥皮的确不在了。荣老,你断定那些所谓高手护卫亲军认识甚多。乐千户是真的,但护卫亲军中许多熟面孔都失了踪,可知定然暗中保护梁剥皮,用金蝉脱壳计走掉了。”
“我二十年前曾就认识阴狼宰森。”狂剑说:“他那双令人浑身发冷的所谓鬼眼,是不会因岁月如流而改变的。我伏在路旁的草坑中看得真切,那家伙像貌虽相似,但却没有鬼眼,所以知道他是假的。彦儿的消息,的确可靠。”
“要不是消息来得及时,我们的努力算是白费了。”六合瘟神叹息一声:“现在问题是,梁剥皮目下在何处?是否仍在西安?”
“他不会在西安。余御史身边,大剑山风雷四绝、铁胆郎君、华山隐叟等人,正在追搜那些为虎作怅的江湖余孽,梁贼怎敢在西安逗留,如果他敢留,那么,他便失去了保障,他死了,陕西的官吏没有责任,谁不乐意看他死?所以,他该是走在前面。”
“会不会走咸阳出延安?”六合瘟神说:“我在此地半年,每天往来的旅客皆在我的监视下,如果他走这条路,决难逃出我的监视下,何况我还有不少眼线?那恶贼是个怕死鬼,决不会带三两个人化装易容偷溜;虎死不倒威,他不会窝窝囊囊溜之大吉的。”
“真糟!咱们竟然不知道他何时走的,也不知他往何处走的。他不会走咸阳出延安,陕北盗贼如毛,山道崎岖,强盗们用滚雷木炮攻击,千军万马也保护不了他的安全,他怎敢走……哎呀!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六合瘟神问。
“中州镖局那趟镖。”
“在店门我留意过三阴手。”六合瘟神说:“他们那些镖局伙计轻松得很,不像是保护重要人物。他们是在凤翔接镖的,途经西安仅留宿一宵。我已经查过了,当天曾与税站的人闹得不很愉快,还是花了大把银子打通关节,才能平安离开的。”
“那是掩人耳目的聪明手法,那些骡夫举动沉稳,但干起活来却并不熟练。”
“但所有的人都很和气,恶贼的人哪一个不嚣张?”
“那是故意装出来的。符老,你不是说过,曾看到那小厮将店伙推开吗?”
“对……晤!真是有点可疑。”
“他们走了快十天,这时该已到了洛阳。事不宜迟,这是唯一的线索,咱们追。如果证实我们错了,咱们就走彰德赶到前面去,在娘子关以东太行山麓全力以赴。”
“好,明天就走,在路上再计议,争取时辰。”六合瘟神断然作了决定。
杜东主的驮队,以正常的脚程向东又向东,过了一天又一天,沿途平安无事,一切顺利。
这天傍晚.驮队浩浩荡荡进入荥阳县城。县城很小,客店容纳不下这批大主顾,因此出城在东门外废济桥与通济桥之间的悦来老店投宿。
悦来老店占地甚广,。是本地颇有名气的老店。中州镖局与这家老店有交情,老主顾当然受欢迎。
此至开封仅有三天脚程,每一程皆不超过百里,所以大家都显得情绪轻松。尤其是三阴手张世群,从凤翔千里迢迢接下这趟镖,沿途未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故,眼看就快要到家了,心情愉快在所难免,因此安顿毕,带了一位手下到店侧的如意居,找老朋友叙旧。
如意居是一家小酒肆,店主姓祖,名祖训。四五年前曾经在江湖鬼混,当过小镖师.干过护院,做过打手,混了个吃八方的绰号,收心后开酒店让八方的人来吃他了。
天快黑了,城门已关,但东城门外不受夜禁的管制,大官道左右成了市集,这里比城内热闹多了。
这种小酒肆不卖菜肴,仅有些烧卤、酱菜、干果等等下酒的小菜,也不卖面点,所以傍晚食客不多,生意旺的时间是起更以后的事。
初冬时节,天黑以后寒风凛冽,那彻骨的露风刮在脸上,真像刮刀般彻骨冰凉。掀开厚重的门帘,店堂的暖气一涌,令人浑身舒泰。
三阴手摘下风帽,冲柜上肥头大耳的吃八方哈哈一笑,倚在柜上说:“吃八方,你好,好像又长了几分膘。怎样,生意好吗?”
“哦!呵呵!老张,别挨骂了,你这张嘴可真会损人。”吃八方拍拍三阴手按在柜上的手背笑:“回来很快嘛!看你春风得意的劲头,大概走这趟镖很顺利,没挨上宝刀利剑毒药镖,算你走了狗运。里面坐,请你喝两杯,当然账要你付。宏生兄,”吃八方转向三阴手的手下打招呼:“没碰上什么风险,很乏味是不是?放心啦!下次保证你会碰上大场面,要砸中州镖局招牌的毛贼多得很呢。”
两人的口都没遮拦,可把内侧另一副座头的几个食客惹笑了。
吃八方走出柜外,亲热地挽了三阴手在角落上的座头就座,命小伙计送上两壶酒几味小菜,一面替两人斟酒一面低声说:“老张,有件事在道义上我该告诉你,不知道你爱不爱听。”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有事你就说啦!”三明手笑说:“反正你要说,不管我爱不爱听,是吗?”
“朋友嘛!好歹我都该说,是不是?”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好像很严重似的。”
“不算严重,与你这趟镖有关。”
“哦!真的?那就是严重了,怎么一回事?”
“你这趟镖,是保货还是保人?”吃八方语音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