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牢深杳幽折,但有微弱雪光透入。潮冷地面经着甬道的风一吹,便即将浸了腐鼠味的森冷之气灌入鼻息,中人欲呕。
索绰洛一新掩了掩鼻,冷冷盯住铁牢内两个毫无知觉的人,向狱卒努努嘴。一大盆水泼过去,唐朗二人顿觉一个机灵,一阵呛咳后,蓦地冷醒。
较之唐朗而言,骆青红面上青灰一片,唇上血色全无,只皱眉扶住唐朗。自与这师姐相交以来,他何曾见过她这虚弱情状,不免诧怪,回头见索绰洛一新嗤笑着说“感觉如何”,不知为何,猛然想起以前听芰荷背过的诗:****不在多,一夕能伤神。
唐朗故作轻松,悠然笑道:“感觉不错。”
索绰洛一新啧啧“赞”道:“倒还是条汉子。”话锋一转,却道:“既是条汉子,如何做出拐人妻房的事来?”
他将唐朗二人制住,急火火地赶回府中,却见不着夏岚岚,自然料定此事乃他二人所为,忙赶来铁牢问讯。
唐朗面色不动,淡笑道:“你在说什么?大中午的不去睡觉,跑来这里狂吠作甚?”
索绰洛一新眉间一紧,强忍怒气,威逼再三,更以重刑相胁。
骆青红这时回过神来,微喘口气,幽幽望住他:“大公子有什么本事,尽管拿出来罢!我骆青红要皱一皱眉,便是个小娘们!”
唐朗听得此话,哭笑不得,胆气一壮,脑子却也更活泛,对她眨眨眼:“师姐,他若不想让夏岚岚活命,我们可也没办法。”
若他们是真抓了夏岚岚,绝不会在此时才用来威胁他,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不过是助她脱困而已!
索绰洛一新想明白此节,心存了猫戏老鼠的想法,便笑道:“我知道你们不怕死,不过呢,我今日倒不想对你们动刑……再说了,骆青红,怎么说你以前也是跟着我的,我也不忍心……”
“别,索绰洛一新,副——护军参领!”骆青红蔑然一笑,“我们之间没什么关系,你不用不忍心!”
他垂目扫她一眼,见她面色霜白,倏尔又咬了牙轻抚着小腹,不由笑了,转对狱卒扬声道:“开口笑,那个姓端木的!”
移时,便见一个狱卒拖破布袋似的拖了一个人过来。这人形容枯槁,血污遍身,想是受刑多日。
索绰洛一新掩鼻道:“好大一股子腥气,连本官都难受得紧,不知端木兄如何生受?”
这男子目似铜铃,死瞪着他:“你死了心罢!你这只走狗!我端木融绝不做这等卖国之事!”
“果真?”
他啐了一口,恨道:“终有一日,你这贼子必受万民唾骂之辱!”
“到时再说罢!就算有那日,只怕你也看不见啰!骆家妹子,这人你不识得,不过你家二公子倒和他熟得很,他不过是鹿园里的小小铁匠而已!本欲留他性命为我国朝锻造兵器,偏生不知好歹,”索绰洛一新转视端木融,厉声大笑,“今日且借您性命来给猴儿演戏看!”
狱卒会意,早有一人狠命掰开端木融的嘴,一人狞笑着将长棍直直捅进。
“哈,不错!端木融,你可认得,这可是从你做的长矛上掰下来的呢……”
唐朗一时胆寒,扭开头不忍听闻,但那惨嗥声竟如此清晰,似在耳鬓,但在最后,已呜呜然不成声,漫漶入一片寂黯清寒。
终于听不见了……
索绰洛一新的笑声惊破了死寂的稀薄空气:“所谓‘开口笑’,便是拿这种又粗又大的棍子直接从人的嘴里插进去,整根没入,穿破胃肠。啧,端的是好主意!”
那端木融气息奄奄,已是不活,旋即被拖了出去。
骆青红逼视他的眼里似涔出了血,攥紧了拳,冷意迸出唇齿:“丧心病狂!我从前跟错了你!”
他言笑自若:“于我而言,没有从前,只有将来。所以,我的名字叫做一新,我以后的生活将会一切如新!”
唐朗义愤填膺,连声喝骂他是“畜生”“卖国贼”。他骂得激愤,索绰洛一新也被迫出了火气,忍不住忿然出语:“卖国贼?哼!你们那个大曦朝对得起我吗?就算我爹为了那个女人,放弃了他锦衣……”
顿觉失语,他忙收声,竖起二指,道:“两日!我只给你们两日!后天未时,若给不出我的答案……对不起,唐朗,你来尝尝‘开口笑’的滋味,至于骆家妹子呢……嗯,我养了种老鼠,最喜食女子葵水……哈……哈哈……”
他语声冷辣,说完便走,心内却想:既然我刚刚说漏了嘴,明日便送你二人下黄泉!
骆青红先前听着那人失控的话语,脑子“嗡”的一声响,好半天才怔怔望着唐朗,道:“他是不是疯了?他爹……老庄主是锦衣卫?”
唐朗自知答案,却如何忍心以实情相告,忙别过头去:“他失心疯,别听他胡说八道!”
“师弟,你知道的!”闪烁的眼神,出卖了他心思,骆青红紧盯着他眼,蓦然间只觉腹中痛感猛然上蹿,立时痛苦得蜷缩一旁。
唐朗突然想起索绰洛一新的话,心道:怪不得,这么剽悍的女子,今日竟如此虚弱……
当下也不多说,一壁脱了夹袄给她罩上,一壁替她揉按脊中、悬枢、命门、夹脊等穴,骆青红愣了愣,便明白过来,登时便闹了个大红脸,嗫嚅道:“不……不用……”
“没事的,以前我也给小姐……”心知自己此语会惹她误会,忙急声道,“那个,当时事出突然,没有别的大夫……”
骆青红只觉他面赤如烧,反倒不觉得自己脸烫了,低低一嗤:“师姐竟不知,我师弟还是个大夫……”
“嗯,我娘是稳婆……那个,耳濡目染……”他垂首道。
稳婆一职不过是操下人役,也难怪唐朗羞赧,骆青红却道:“那有什么?我爹爹不过是田舍郎,咱们还挺门当户对的!”
唐朗惊得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住她,她怪道:“怎么了?”
“呃……没什么……师姐,你是想说‘同病相怜’罢!”他突然想起,他这个师姐没读过几本书,可能措辞远不如飞刀剑术那么精通,便也不欲多说。
可不知怎的,他再看向她酡色的脸,圆圆的眼,竟没来由的觉出心上漏了一拍。
他被这样的感觉吓了一跳,忙扭过头去,低低道:“还有……神阙、气海、关元、天枢、外陵、大巨,这几个穴道常常按压,也是使得的。倘使我们能出狱,你还可用扶阳罐温灸关元……”
“以后再说罢,”她望着尘埃飞舞的铁牢,只觉那种血气凝郁不去,微叹道,“夏岚岚虽然做了很多错事,可我们既然帮了她,就不能出卖她……”
“那是自然……”
“对了,吃了它。”
唐朗自然信得过她,也不多看,接了对方递来的药瓶,便服下一粒。
“此药能保七日不受迷烟、迷药的滋扰,我们走镖的人身边自是常备。先前是我大意了,忘了服下,这才着了他的道。”
借着微茫光晕,唐朗窥见她有些失神的大眼,心内发苦:“你是没想到,他会使那么卑劣的手段吧……师姐,你,以前,是不是喜欢沐堇楠?”
此言一出,他却觉得自己问得唐突了,骆青红毕竟豁达之人,也不计较,点点头:“算是罢!就像你喜欢你家小姐一样的。”
话语在舌上掂掇几番,唐朗还是没忍心将沐堇楠已死的消息告诉她,骆青红见他不接话,皱眉想了想,肃然道:“师弟,你有事瞒着我!”
唐朗逃不开她灼人的目光,只得道:“师姐,若我告诉你实情,你……你不准像红玉那样……”
她点点头,听唐朗将前因后果缓缓说出,伤心虽不可避免,但却没有他预想的哭天抢地一般的悲恸,便也放心下来。
“若然袁一鸣知你得知这个秘密,必招杀身之祸……他的手段你方才是见识过的。”
她抽噎半晌,将这一颊冰泪抹去,有些纳闷:“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姐查出来的。袁一鸣早就是北钺的走狗!正因如此,她才不能让他做庄主!”
骆青红愧悔不已,一拳砸在铁栅上:“唉!若我不揭露她身份,大家何至于今日!”
“不知者无罪,”他忙用手掌覆住她手,温慰道,“不关师姐的事。”
她点点头。
“师姐,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嗯。”
二人四目交投,眸子里都折射着彼此的笃定。感觉到自己心里荡漾的流波,骆青红反握住他手,投进他怀里。
唐朗僵了僵,颤着拥住了她……
琳琅八珍,珍馐满目。
樊文寀带笑望定芰荷,引袖斟酒,款款道:“请罢!”
芰荷睃着酒壶,徐徐接手,眼内戒备神色毫不掩饰。樊文寀见状,便照壶一亮,道:“姑娘不必多虑,这不是‘良心壶’。”
所谓“良心”,是取“两心”的谐音,因其内实有两处储酒空间而得名。宫廷中人偶用此壶贮毒酒,敌人防不胜防,自己却能安然无恙。其秘诀便在于先从相反位置注酒,斟酒时则使拇指和无名指替换,分堵壶把上下的穴孔,如此便可遂意。
芰荷曾听父亲沈传喜说过此事,自然知晓这机关,不敢不防。可樊文寀递来的酒壶没有问题,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倩然一笑:“您多心了,我只是想看看这酒壶的款识。”
樊文寀听仆役说,今晨她绝不当面用膳,他们多出个心眼从门缝里往里望,便见她用银探子逐一查验了,方才送入口中。
此时,她如此搪塞他,他自然不肯罢休,便笑问:“其实,今日,某请沈姑娘小聚,无非是见你这两日都吃不好饭,怕礼数不周啊!竟还不知,沈姑娘对瓷器的款识还有研究?在下不才,愿闻其详。”
话已至此,芰荷只能将那茶壶拎了起来,煞有介事地细视一番,淡笑道:“瓷器的款识落于壶底或是器皿之内,用以表年代、窑名、人名、堂名、赞颂、祝愿等意。由此,也分为纪年款、堂名款、陶人款、吉言款、赞颂款、花样款等大类。这款釉里红茶壶的款识在壶底部,是为底里铭,上镌双鱼花样纹,并‘天顺年制’‘孤山雅鉴’等语。若小女子没猜错的话,这茶壶应该是樊侍郎的朋友送给先生的,是么?”
“不错,”樊文寀点点头,冁然一笑,“某自号为‘孤山居士’。姑娘果然博学,不愧是曦朝督师沈传庭的侄女!”
伯父之死虽与北钺朝廷无关,但芰荷总觉他骤说此事别有所图,不由眸如玄冰,向他一刺:“我想,伯父在天之灵……大概不希望听到他的名字,从您的嘴里说出来。”
樊文寀也不以为忤,将杯中酒倾洒于地,惜然一叹:“……时退九十里至汝州矣,高兵遂大溃,白兵闻之亦大溃,公引剑自戕,左右力阻之,公徐曰天下事去矣,吾疾趋潼关收溃兵而守,万一‘贼’不入秦则事犹可为……公甫驰至关,贼亦大至,公收溃兵之未西者,阵于城外,而自起登睥睨督守御,时白兵之妻孥俱在关,敌以数十万尽力攻竞日,城外兵复战败,白广恩率其众保妻孥夺门出,潼关遂陷。公恐为贼所执辱,挥刀跃马入贼群,遂遇害。呜呼恸哉。陆自成入城下令悬重赏亟募主公害公者不得隐匿。公尸遂不知其处……我听说这是曦朝给你伯父拟的墓志铭,可惜……你们那皇帝却说既然他的尸体找不到,倒有可能潜逃了!哼!连我都不得不为你伯父鸣不平了!”
芰荷目色复杂,将他再三打量,冷冷道:“够了!不就是想让我安心吃个饭么?说这么多话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