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与芰荷近来分外亲密,他是知道的。所以,留在芰荷身边安慰她,是他眼下最在意的事。芰荷挣他怀抱,他却将她搂得更紧:“事已至此,伤心也于事无补。红玉向来性烈,其实为人很善良,我相信她只是一时糊涂,她是不会把那件事说出去的。”
“那件事?什么事?红玉究竟知道了什么秘密,所以她非死不可?”芰荷声音抖颤,目光却似乎能在他面上烧出一个洞来。她很想赌一把,看看他到底待她几分真心。
“我原就没打算骗你。只是,尚未做成的事,我委实不想将你牵连进去。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白云庄之所以成为巨贾,是因为……”
这几代来,白云庄一直与官员勾结,为了一己之私。这些事芰荷都知道,可是……现在是他亲口将这等犯下杀身之祸的大事告诉她。
芰荷惊得说不出话来,心里一热,眼泪却簌簌而下。沐堇秋凑近要为她揩拭,微笑道:“你看,我就知道,你知道这事儿,会害怕。”
她低首在他衣襟蹭了两蹭,低低哼道:“谁说我怕了……”
沐堇秋怔了怔,有些错愕:“你……好,我可记住了,你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了。有这么擦眼泪的么?”
“我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你看不顺眼可以不要我。”她索性揪他衣襟来擦。
“那不成,你已经答应嫁我了。”他装无赖,以为她的悲恸可以淡一些,未料芰荷声音一沉:“我现在没有心情和你谈婚论嫁。”
“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开心……”他蓦地垂睫,颇有些惭怍。
今日是个极好的进言机会。
芰荷强忍悲痛,凝望于他,正色道:“堇秋,我也想你开心,我也想我们能过最最快乐的生活。我不需要那么多的钱,我只想要和你平平安安的,我只想我们身边的每个人都能好好的……”
他以为她定是怕了,便以微笑来安慰他:“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你知道你们罪可当诛么?万一……”
“知道,”沐堇秋一脸淡然,“不过,我不担心。”
芰荷有些着急,心道:要不要现下就告诉他朝廷早已生疑,如今无非就是在等各方暗探找来证据,一举端了白云庄的老巢呢?
然而,才出了红玉这事,沐堇秋定会以为是她指使红玉做替罪羔羊,他又该如何看待她呢?
她吁叹道:“堇秋你可听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白云庄富埒王侯,早就引来各方的垂涎和嫉恨,前有北钺朝廷,后有金桂堂。我听说朝廷军需紧张粮饷吃紧,连崇泰帝生活都极尽简朴,你们拥有这样的财富,怎么可能不引人觊觎呢?若是正经生意倒也罢了,可……你叫我怎么放心?堇秋!不义之财不要也罢!你听我一句,好不好?”
沐堇秋眸底一沉,涌出魆黑暗流,自嘲般笑道:“原来我在你的心目中,竟是个为了钱财而不择手段之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告诉我,在你心里,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是’,什么是‘非’?”
“我……”芰荷被噎住了,黑白是非,本无绝对,她如何能答。
他再逼一问:“那么,什么叫做正经,什么叫做不正经;什么叫做不义,什么叫做道义?”
天!他做错了事,何以还能如此理直气壮?难道他以为这天下的财富都归他所有不成?
满心迷惘中,他傲睨万物的一笑映进她的婆娑泪眼:“我不妨告诉你,我要的不仅仅只是你所看见的你所知道的!”
“那你想要什么?”想起鹿园里的所见,想起沐堇秋予李岩的帮助,芰荷再也忍不住,若非他揽着她,险些跳将起来,“难道,你还想要这个天下不成?”
他却笑了,搓搓她脸:“还想要你。”
不能了!堇秋,你的心太大了!那么大的一颗心,不是我敢于拥有和仰望的!我早该想到,乱世之中,白云庄广纳贤士,所为何?所为何?
念及此,芰荷欲哭无泪,无力道:“我乏了。”
“我还记得,你说……”沐堇秋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你说,那烛台……”
“我乏了。”她不欲再说,合被翻身。
模糊中,听得他幽幽一喟,那声音似极苍凉,似是萧寂的风声在她耳鬓拂掠,依稀是说:“我有很多的无奈……”
跟着,是窸窣的步声,房门轻阖的微声。
红光跃跳在新筑的坟头,氤氲淡淡烟气,芰荷跪伏在新坟前,满眼是迷离的泪。手里元宝冥币燃至指尖,她才木然放手,口里只低泣道:“红玉,你是不是找到他了吗?我昨儿梦见你了,梦见沐堇楠拉着你的手……”
说到后来,竟唇角含笑。
沐堇秋怕她伤心,本不让她来的,她却趁他今日外出,悄悄来到别院后家仆的葬所,找到了红玉的坟冢。
嗖!
夜风很冷,芰荷正拟起身,却听风声冷锐,心内一凛,侧身便跳。
一刃白光倏然而过,失了准头,深嵌入土。可这狠戾一刀,芰荷已然领受,不由暗忖道,这刀法分明是那个人的……
来人皆着夜行装,没入耿耿黑夜。借着月色,身形却还依稀可辨,一人魁颀,一人婀娜,芰荷眯起了眼:“来者何人,为何背后伤人?”
“姑娘,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们这不是第一次交手了吧?”其中魁颀身形的男子朗声道。
果然是曾镜明!
芰荷心下大震,心思百折,于身后攥紧拳头,不动声色道:“曾师傅和骆姑娘这是跟芰荷开的什么玩笑?怎么弄成这样的行头?”
两人解下面纱,曾镜明道:“姑娘耳力不俗,实令曾某佩服!其实,小徒这身衣服,你应当觉得很面熟,不是么?”
“什么意思?”
“万俟姑娘这夜行衣以冰蚕丝为料,必须以特质的绣线缝制,你看是也不是?”骆青红上前扬袖。
“你动过我的东西?”芰荷大惊失色这套夜行衣她放在床下暗格里,但这不可怕,可怕的是……
那日,她原想焚去所有账册,最后却冷静下来,留了几本账册,放在了暗格里。
芰荷心思飞转,曾镜明师徒能寻到她的暗格,说明身份已经暴露。可是,自沐平去晖州查探以后,也不再深疑于她,他们师徒为何会突然怀疑起她来呢?
有什么是被她忽略了的?对了!那日救走沐堇楠的人!那是个女子!
她望见骆青红笑道:“自然!”
芰荷心乱不已,强自镇定道:“不问自取,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几本账册可是你的东西?”
“骆青红,我知道你很敬仰沐堇楠,”芰荷盯住她眼睛,“可是,你不知道,其实他……”
“其实什么?”
“他和那些鞑子有勾结!”
“你不要含血喷人,沈芰荷!”骆青红扬出怀藏的信,斜觑着她,高声喝道,“你和唐朗才是朝廷派来的暗探!且不说那几本账册已是铁证,你在兴州时不是给你的伯父沈传庭寄了封信吗?很不幸的是,这封信根本没寄到你伯父那里去!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好辩驳的?”
难怪……伯父根本没收到信!是北钺人在捣鬼,是袁一鸣在捣鬼!芰荷气恼已极,疾声问:“你们把唐朗怎么样了?”
“他啊!放心,还没死!”
芰荷轻吁口气:“我没什么好辩驳的,但我希望你明白,我来白云庄并无恶意!否则,我也不会把那么多的账册都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