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风声鹤唳 (3)
“哦!你在等什么?”老更夫用世故的口吻问:“像我,等白了头,依然等不到什么。世问有些事不能等,要去争取。”
“等你起更。”黑影说:“而且我打算替你打更,一直打到生祠牌坊下,那是三更三点的好时辰,也是某些人进鬼门关的好时辰。”
“你请便吧!老汉也感到累了,上了年纪,天气一转凉,就腰酸背痛手脚不灵光啦!”
“谢谢。”
“不客气。老汉觉得,你选错了时辰。”
“怎么说?”
“人都走了,东西也搬走了。”
“都走了?”
“都走了,二更初,往北走的,轻舟很快,共有三艘。这种轻舟不可能长行,应该在浒墅关换船。”
“哦!难道我白来了?”
“可以赶下去呀!务必赶在换船之前,换了船,就找不到他们了。要赶吗?”
“不,我的目标在这里。”黑影坚决地说:“你呢?”
“我没有冒险的本钱,留在这里的人仍然太强了。”老更夫叹口气:“东西都不在了,实在犯不着冒险。”
“你是哪一个贼?”
“乾坤盗鼠。”
“四大飞贼排名最末的一个。”黑影说出对方的底细:“当然犯不着,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继续打更?”
“不了,这就走啦!更柝给你。”老更夫拍拍更锣:“现在,该起三更了,再见。”
黑影一转身,老更夫已经不见了。
牌坊有四名戎装整齐的卫军,一个个无精打采,寒风刺骨,谁也打不起精神来。
祠门灯火明亮,也有四个警卫,但不是卫军,是巡抚署的丁勇。
这座普惠忠贤生祠,是毛巡抚筹资建造向魏奸表忠的,因为上次民变,暴民杀掉了派来苏州的专使,毙了从浙江经过此地的另一批专使,毛巡抚手足无措,被魏奸认为处事软弱,有纵容包屁暴民之嫌。毛巡抚几乎丧胆,以建造宏丽的生祠赎罪邀宠。
因此,除了织造太监李实派人管理之外,毛巡抚的人,负责事实上的内外警戒。李太监也向苏州卫调来了一队卫军,负责外围的警卫,有军方的卫兵站岗,的确要比丁勇神气威严多多。
其实苏州卫的官兵,自从海疆倭寇绝迹之后,几十年没打过仗,大多数都是虚有其表的半老百姓,用来吓唬小民百姓还可以派用场,用来对付土匪强盗毫无用处。
四个警卫看到更夫接近,习以为常毫不介意。
接近至二十步外,灯笼的暗红色摇曳不定光芒,大道两旁的大树枯叶也摇晃不定,所以仍难看清更夫朦胧的身影,更夫衣裤上的黄色斑纹也有掩护作用。
“当啷……”更锣丢落石阶的声音,令四个警卫大吃一惊,这才看清更夫换了人。
“妖怪!”两个警卫惊恐地狂叫。
“皇天保佑!”另两个警卫拖了长枪,发疯似的向不远处灯火明亮的祠门狂奔。
雷公面具,兽纹紧身衣,右手握雷锤,左手是尺余长光芒闪烁的天雷钻。
一声震天大吼,山林撼动。
留下的两个惊怖欲绝警卫,终于一跤摔倒吓昏了。
旱天雷,名震天下的大盗旱天雷。
上次江湖十俊彦之一的妙手飞虹,亲眼看到旱天雷出现,消息传出,他成了笑柄,没有人相信旱天雷会在江南出现,有些人则以为是天下四大飞贼冒充的。
旱天雷大踏步向祠门走,警讯传出了。
祠门洞开,人群涌出。
旱天雷一步步向前走,让涌出的人有充份的时间列阵,让对方知道他是谁,旱天雷是强攻硬袭的好汉。
以往,他是先警告再行动的。这次他不曾事先警告,所以让对方有充足的时间戒备。
“旱天雷!”涌出的人中,有人发出惊怖的叫声。
再一次震天吼声发出,他脚下加快。
最先奋勇冲出的六个人,是巡抚署的走狗,他们重责在身,不得不拼命一拥而上。
四支剑两把刀,形成刀山剑海,六个人同发怒吼,狂野地扑上了。
天雷钻光芒飞闪,两枝剑在暴震声中飞腾而起,雷锤如漫天雷电,每一击便响起一声暴震,敲破了两颗头颅,把一个人击飞抛出丈外。
刀山剑海一冲即溃,狰狞的雷神面孔八方激旋,毫无怜悯地横扫过人丛,惨号声惊心动魄。
片刻,又片刻,雷电交鸣中,先后涌出的五十余人,横七竖八撒落在门外的广场上,只有五六个人能平安逃入祠暂避凶锋。
从两侧赶来的数十名卫军,刚呐喊着合围,右面的人已被雷电锲入,躯体向四面抛掷、摔倒、血肉横飞,钻到人倒,锤及命丢。
遍地尸骸,卫军残余一哄而散。
冲入祠门,广阔的前院正好施展,劈面碰上了三十余名织造署走狗与留守的东厂高手。
他已经杀红了眼,一声雷吼,人化流光冲入人丛,响起一连串霹雳,有如虎入羊群,所经处波开浪裂,洒出漫天血雨。
钻与锤都是近身搏击的重兵刃,被击中的人骨碎肉裂,躯体飞抛摔掼,说惨真惨。
没有人能挡得住他一击,刀剑即使能击中他快速的身影,也刀蹦剑跳伤不了他,所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普通的刀剑一触体便被震偏反弹。
余下的人不到三成了。
死了的人中,有些根本没有出手向他攻击的机会,他在人丛中冲闪速度不但快,而且闪钻的身法极为灵活,有三分之一的人,是被他从后方或侧方贴上击倒的,对付围攻的经验十分丰富,下手极为凶狠,沾身便有人毙命,下手不留情。
没有激情,没有怜悯,举手投足凶猛狠辣,气吞河岳有我无敌,这才是真正亡命的搏杀,唯一的正确行动是把可及的人击倒、杀掉。
人一少,搏杀也因而慢下来了,身手高明的人获得活动的空间,知道闪躲游斗避免硬拼,没有同伴碍手碍脚,反而易于施展。人多一拥而上,不可能有闪避的机会,只能全力硬拼,劲弱的一方,注定了是输家。
兵败如山倒,胆小的人早就逃了个无影无踪,留下来死撑的人不多,这些为钱而卖命的人,能胜不能败,败则一哄而散。
血腥中人欲呕,遍地尸骸,未死的人发出凄厉的叫号,伤势不大重的人连滚带爬向外逃。
一锤击毙殿门前的一个人,他狂野地转身准备回头冲刺,身后跟来的两个人惊恐地急退,失去接斗的勇气,被他狰狞的雷神面孔吓坏了。
他不再快速冲刺,也乘机调和先天真气。
只有五个能站立与他面面相对的人,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雷神形象极为令人恐怖,简直就是妖魔鬼怪的化身,胆气不够的人必定魂飞魄散。
“你……你好残……忍……”那位相貌威猛,手中有一把重家伙盘龙护手钩的中年人,咬牙切齿厉叫:“天地……不……容……”
“你们杀的人有多少?”他用字正腔圆的官话沉声问:“我杀的人手中有刀剑,他们杀我的机会有一半。而你们所杀的,却是羔羊似的可怜虫。”
“你到底是谁……”
“旱天雷。”
“你……”
“江洋大盗旱天雷,今晚抢劫这座用江南人的血汗,甚至用他们的性命,所建造的奸臣****祠。”
“你这无法无天……”
“去你娘的混帐!你们才是无法无天的毒蛇猛兽,不杀光你们决不罢休,杀!”
最后一个杀字有如乍雷,声出人已扑上了。
“铮!”护手钩架住了天雷钻,雷锤同时光临对方的顶门,快逾电光石火。
那人扭头躲闪,噗一声锤左肩,骨折肉陷,胸骨下沉。
天雷钻斜掠,从另一人的右胁下贯入。
一照面便倒了两个,势如摧枯拉朽。
另三人魂飞魄散,向外飞逃。
“砰砰……”他一锤砸在巨大的铁叶门上,火星飞溅,铁门连动也不动。
左侧门踱出背系雁翎刀的费文裕,从容跨过一具具尸骸走近。
“我来晚了一步,所以袖手旁观。”费文裕说:“一看便知道用不着我插手了,你的杀孽比我更重。”
“被我料中了?”旱天雷问。
“不错。”
“结果如何?”
“船上有弩,有九龙筒,四十余个水贼,死掉了一半以上,毫无希望。”费文裕苦笑:“早知生死一笔那混蛋如此阴险,应该阻止水贼们送死的。”
“那我就不能乘机前来提早下手啦!”旱天雷从八宝囊中,取出一串大号钥匙。
“能开启吗?”费文裕问。
两只巨铁环,扣着一只巨型的三十斤大将军如意形大锁,用巨斧拼命砍,也休想破坏这种巨锁。
“在木渎镇王家锁铺混了几天,为的就是这前后两把巨锁。”旱天雷长叹一声:“没料到葬送了浩园一家十六口,我好难过。”
“那不是你的错,兄弟。”费文裕正色说:“你也用这种话来劝过我,你自己怎么反而想不开?我们都喜欢自责自怜,日后……去他的日后,动手吧!”
大殿是前后外锁的,偏殿的大铁门则是内闩,夜间不许有人在内逗留,所有的灯笼都是长明灯,每根烛皆粗如鸭卵,整座大殿光亮如昼。
扭断木像的头,取出里面的珍宝,几颗翡翠大如鸡卵,灯火下光芒四射。
取掉衣袍手脚的珍饰,用刀开膛破肚,里面的珍珠玛瑙、各式宝石、金银雕饰、玉雕……用一只大袋盛装,重量足有百斤之多,价值连城。
临行,两人把大殿偏殿的神龛、香案、法器、供具……打得稀烂。与真人一般大的魏奸檀香木像,被打得碎成无数片屑。
全城大搜捕,搜捕大盗旱天雷。
毛巡抚急得屁滚尿流,把飞天豹子逼得几乎要发疯,捕盗追赃显然无望,旱天雷可能已远出千里外了,想搜捕也力不从心。
旱天雷抢劫河间肃宁魏奸故里的生祠,劫去了百万珠宝,魏奸出动了两厂一卫的大队精英,高手齐出搜遍天下,勒令各地官府搜捕,也劳而无功,劳师动众元气大伤,最后不得不承认无望而不了了之。
毛巡抚可做的事,是严办守祠的人,虚张声势大索城内外,十万火急征调工匠重建大殿,另雕魏奸的檀香木坐像,也乘机向市民勒捐索献,闹了个满城风雨。李太监不敢回苏州,杭州的魏奸生祠警卫,增加了三倍人手,生祠附近一里以内的民宅全部拆毁,以免有歹徒匿伏,巳牌前申牌后,不许闲杂人等接近。
府城内公人满街,连一些本城的地棍,也躲到城外避风头,没人再敢冒险在城内活动了。
姬玄华仍然落脚在枫桥镇,他无意秘密藏匿,反正目下满城风雨,所有的三家走狗,皆在装模作样搜捕大盗旱天雷,不再有人在他身上费工夫。
他仍然住在镇郊那家农舍里,很少逗留,神出鬼没来去速度甚快,避免被人有效地盯梢跟踪。有时在镇中进食,喝酒品茗显得悠闲,似乎他忘了讨债的事。讨债必须勤快,悠闲是 讨不到债的,因此三家走狗都心中明白,他不讨则已,讨则行动必定雷霆万钧,必须经常派人留意他的动静,以免措手不及。
午后不久,他恰好在家。农舍主人一家生活相当困苦,一家老少整天都忙着工作,不理会他的行动,而且心中害怕也不敢过问。
似乎他闲得无聊,不打算外出,而且颇有兴趣地走进内宅的工作坊,看农舍主人婆媳俩照料蚕宝宝。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饲蚕,要等到明年春暖桑树抽枝,才能购买蚕卵饲养了。
这家农舍主人,饲了二十余筐蚕。每筐如果顺利没发生病疫鼠患等等意外,可收成斤余蚕丝,几可抵一亩田的稻作收入,已经算是稍大饲户了。加上十余亩田的收入,在苏州已经可以算相当幸运的自耕农户。本府比他们生活条件差的人,至少有七成以上,可知当时农家的生活,其艰苦的程度可想而知。一有天灾人祸,肯定会破家。
二十余筐蚕,等于是家里养了一群饿鬼,婆媳俩往返宅旁桑田与蚕房之间,一天七饲,夜间轮流守夜加叶,简直马不停蹄,累都快要累死了,哪有工夫招呼他参观?所以他只好随意走动。他很难想像,这么一家六口的朴实农户,一年到头辛苦得像牛马,收入的一半几乎花在赋税捐献上,积蓄不超过三十两银子,日子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