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以牙还牙 (3)
即使不知道驾驶船只的人,略一指点即可以使用划桨。但用橹航行,没经过行家训练一段时日,决难将船驶走,不但船动不了,橹也架不住。
这表示姬玄华是行家,汉中人决不可能操橹控舟。
同时也表示他是沿湖游览的,没有特定的游览目标。如果没有风涛,当然可以穿湖游东西洞庭山与马迹山,三四天不可能游完全湖胜迹。
苏州的富贾,数不胜数。
苏州固然以绸缎布匹享誉天下,但真正财力雄厚名满天下的,却是南货商,南货北运可赚五倍利。
天下闻名首屈一指的南货店,是皋桥西面的荀秋阳南货行。
看了荀秋阳南货行的店面,任何人也会咋舌吃惊。要说那是天下第一家百货公司,一点也不夸张。
店面占了半条街,正门比府衙的规模有过之而无不及,部也仿官衙编制,分为六房。其他店面,称为发货栈。
六房以货品名称区分:南北货房、海货房、淹腊房、货房、密饯房、蜡烛房。
在正门面的巨型长柜上,是买不到货物的,柜上只负责收货款、开出货票,买主取了货票,再到各货栈房取货。这里不是小杂货店,不时兴先取物后交钱提了就走。
目下的主人,是荀家的第三代传人。老主人荀秋阳从宁波迁来苏州,刻苦经营创下天下闻名的字号,传至第三代似乎更为兴旺,财富据甲天下。苟秋阳南货行开出的会票(银票),信用比宝泉局的官会票,或者私营钱庄的庄会票都可靠。京师四大钱庄也欢迎荀家的票据,与宝泉局也互有往来十足承兑。
如此宏大规模的商号,用的人手之多也首屈一指,上上下下连夫役也算上,人数上千并非夸大。
荀东主本身就有五名贴身总管,有十名武艺高强的保镖。
商人的地位最低,荀东主本人就不敢公然穿绸着缎在外招摇,是官府敲榨勒索的对象,打通官府必须舍得花钱,每年的孝敬更不可少。
毛巡抚建普惠忠贤生祠,荀东主就被勒索了六万两银子。
六万两银子,挑也要五十个人。
每逢初一十五,地方官首长与有名的仕绅,皆必须到生祠把拜,祝魏国贼万寿无疆。
其他有声望的大户,则需不定期前往生祠把拜。
荀东主地位低,所以必须不定期把拜。也就是说,必须不定期奉献一笔厚礼,所谓不定期,意思是每月不得少于一次,不能在初一、十五。
这天是初六,苟家仆人分头准备供礼、献礼,预定初八一早,前往虎丘普惠忠贤祠奉祀。
荀东主预定带二十个人前往张罗,这些人初六便决定人选了。
不能调用店中的人,荀东主可用的人甚多。
奉献珍宝是必须的要件,荀家作为应酬的珍宝,由他的内侄孙应举负责购买和保管。孙应举是个大而化之的人,而且疏懒,交由他的堂弟孙浩全权办理,只加以监督甚少过问。
孙浩的家在皋桥东街,是一栋大宅,孙家也是苏州的富豪,大宅有园林亭台门深院广。
三更刚尽,孙浩二爷还在密室忙碌。
他带了两个小厮,正在整理两只四格式拜盒。拜盒内的八式珍宝,都是出自名匠之手的金珠。另两只礼匣,则是四十锭十两重的金元宝。
非亲信婢仆,是不许接近密室的。
为八式金珠作最后装饰,是相当费事的,每件金珠皆需用红绒结花衬托,务必收红花绿叶的效果。
他自己也在动手,替一座尺长的金龙装饰,要把龙口内的金珠弄出,换上一颗红宝石龙珠。
“天杀的狗王八!”他一面动手一面咒骂:“毛狗官已经看了三次,每次都表示满意,今天却临时派人传话,要将龙珠易金为红宝石,这岂不是坑人吗?哎呀……”
“老爷,怎么啦?”一个清秀的小厮急问。
“龙牙撬歪了。”
“金子性软,不要紧的。”小厮瞥了一眼说:“把珠装进去,再钳直就行啦!不会断的。”
“如果断了,我可就灾情惨重,掉了牙的龙,像话吗?毛狗官不剥了我才怪。”他恨声说:“这条龙最好老天爷保佑变成活的,吞掉那些贪官污吏****。”
“老天爷不会保佑任何人,更不会把金子打造的龙变成活龙。”身侧突然传出陌生的语音,不是两个小厮说的话。
他大吃一惊,骇然挺身而起。
糟!室中多了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头戴双角帽,像地狱阴曹的鬼王牛头。大花脸,血盆大口。穿一袭宽大的灰黑色长袍,袖桩拖曳至地。一双画了白眼圈的怪眼,反射出慑人的光芒。
灯光明亮看得真切,他的胆都快要吓破了。
案对面,两个亲信小厮,爬伏在案上毫而动静,像是睡着了。
“你……你……”他语不成声,颤抖着向壁角后退,骇极的神情,令人恻然心动。
“不要怕。”牛头怪物说:“只要你肯合作,我不会伤害你。”
“你……你要……”
“不要管我是谁。”
“是……是人是……是鬼?”
“你相信鬼吗?”
“我……我不信……”
“所以,你不要怕,我是人。”
“人?你……你要……”
“我要我需要的东西。”
“天哪!你……你不能要……要这些珍宝,每一件都……都经过毛……毛巡抚鉴定,指名要的上供物,你……你如果拿……拿走,我……我死定……了……”
“我说过要拿你的珍宝吗?”
“这……那你……”
“要你合作。”牛头的笑容邪邪地:“我不要不义之财,不妄杀无辜。这些珍宝在我眼中,不值半文钱。我只要求你合作。”
“合作什么?”
“和你聊天,聊一整夜。”
“这……”
“我要了解你的处事方法,了解你的言谈举止。你出去告诉你的家人,说你要在秘室守夜,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保护珍宝理由充足。你如果有些少异动,我就把你们废了,带走所有的珍宝,让毛狗官杀你的头。你如果肯衷诚合作,我保证不伤害你的人,珍宝不会有任何损失,大家平安无事。现在看你的了。”
“好,我……我答应你。”他硬着头皮说,不住发抖:“希……希望你言……而有信……”
“信誉保证。”牛头在一旁坐下,举手一拂,丈外的灯台五枝明烛,突然同时熄灭:“现在,你去告诉的你的人。不要怕,你的死活,操纵在你自己手中,好自为之,走吧!孙二爷。”
他不想死,合作就死不了。
荀东主带了十九个人,手捧信香在前领头走。其他的人抬着上供礼物,没抬的人捧了信香花束,二十人浩浩荡荡,向祠前的大牌楼接近。
孙浩捧着信香,和大红封金礼单,跟在荀东主身后,死板板的面孔表示诚心。
四个护祠打手拦住了他们,热诚地欢迎孝敬财宝的老主顾,派两个人领他们会见执事的知客,在打手护卫们的监视下,双方有说有笑,互相客套奉承一番,这才整队走向宏伟的祠门。
前殿供有护法金刚明王一类神祗,已经金碧辉煌令人目眩了,到了正殿,又是一番恢宏华丽气象。
前殿、正殿、后殿、偏殿,都有坚固的排钉铁叶门相隔,门一封闭加锁,就断绝了往来。
每一殿都有专人把守,所有的锁,都是十斤的大将军,出自木渎王家所制精品。
****魏忠贤的塑像,与真人一样大小,是坐像,穿了华丽的上公官服(魏奸封上公,加恩三等)。冠顶备有插孔,每天必须换上四时香花插饰。
官服的饰物,全是金珠宝物,光华四射,穷极奢华。
肚子里用奇珍异宝做内脏,不劈开是看不见的。
钟鼓齐鸣,礼官的呼唱声震耳,一阵叩拜仪式,仪式整整行了半个时辰。
一部份打手护卫,在四周严加戒备,全是毛巡抚的人,不见有东厂的人出现。
身份低的人与婢仆,不配登殿叩拜,散处在殿外廊等候,随时听候使唤。
孙浩的身份地位不低,但他留在殿外管束婢仆,由他的堂兄孙应举,陪同荀东主叩拜。
他死板板的面孔目不旁视,其实看清了内外的环境,看清了每一个打手护卫的面貌。
打手护卫中,没有总领飞天豹子葛雄在内。
黑道十大浪人之一的五路财神黎东兴,名相当响亮,声威在江湖甚有份量,却分配在偏殿把门,可知这家伙在毛巡抚的爪牙中,地位并不高。
一个时辰后,荀东主带着人登上两艘船。
孙浩借口有事待办,独自走陆路返城。
豪门大户至生祠献礼进香,早三天便由巡抚署核定了,固此市民们知者甚多,哪一位大豪大户轮祀,消息灵通的人一清二楚。
虎丘的游客甚多,人人都可看到献礼进香的盛况。
孙浩是在祠门的牌坊下,与同伴分手的,牌坊外游客聚集有好几百人看热闹,敢怒而不敢言,谁敢接近祠门禁区,几乎可以保证要挨皮鞭,再严重些,很可能被架走弄到示众的站笼受三至五天活罪。
一个脸色姜黄的大汉,尾随着孙浩离去。
孙浩不乘船,走的是返城的大道。大道傍着山塘河向上游的府城伸展,他真应该省些劲乘船的。
上次穿云玉燕母女,也走这条路回城,半途碰上了麻烦,幸好逃得快免了一场灾祸。
水路也不见得安全,上次旱天雷乘船返城,同样碰上了关卡,惹上了是非。
走不了三里路,大汉脚下一紧,傍上了他的左侧,右手越背搭住了他的右肩,左手用指头顶住他的左臂,牢牢地制住了他。
左手不用小刀而用指头,换了平凡的人,手指没有十斤力道毫无作用。但武功高强练了内家指功的人,手指比刀更可怕,用来点胁下的章门穴更是轻而易举,指戮入人体更是霸道。
这位大汉的手指,可不是用来呵痒的,坚硬如铁,顶在胁下痛楚深入内腔。
“孙二爷,借一步说话。”大汉阴森的笑意,令人想到看到肥鸡的黄鼠狼:“左面、竹林,乖乖听话,就不会受伤。你臂下抵住的虽然不是小刀,但捅入你的肚腹不费吹灰之力。”
“我……我听你……的……”他浑身发抖,脚下脱力要昏倒啦!
但大汉挽住了他,不许他倒下,快要吓昏的人需要有人扶持,大汉的双手劲道扶一个人轻而易举,半挽半拖出了路左,踉跄进入茂密的竹林。
竹林已有两名大汉等候,衣内藏了匕首。
“顺利地弄来了。”大汉向等候的两同伴说,把孙浩推倒在地:“算定这纨绔少爷会落单独自飞,他果然落单了。”
“在阊门内桃花坞大街有外室,忙里偷闲一定会去的。”那位漳头鼠目的大汉得意地拍胸膛:“我长洲狐不但地头熟,有关本城有头有脸人物的秘辛,也知道得最多,我提供的消息怎错得了?”
“废话少说,快问话。”另一个留了山羊胡的人显得不耐,对长洲狐拍胸膛吹牛有反感:“这位孙二爷是个怕死鬼,他会为保命而出卖他老爹。喂!孙二爷,你一定不想死,是吗?”
“你……你们……”孙浩不住发抖,语不成声,胆小得令人觉得可怜又可笑,大概钱太多的人,几乎十之九会变成怕死鬼。
“不要问我们,我们问你。”大汉凶狠地踢了他一脚,声色俱厉:“荀东主家中的银库,共有三道铁叶门,每个锁都是如意三才锁,九把钥匙由三个人保管,必须不同的三把钥匙才能开启一把锁,对不对?”
“是……是的。”
“哪三个人负责保管?”
“一是东……东主。一……一是账房总管荀明春,是东主的堂侄。一……一是内……内库司……司轮朱……朱云峰,兼……兼管栈房钥匙……”孙浩知道情势不妙,乖乖吐实。
“很好,原来荀明春的受宠程度,比荀东主的儿子更高,外人只知道这个荀明春笨头笨脑,在荀家的子侄中最无地位没料到笨人有笨福。看来荀家还有许多秘密不为外界所知呢。你很聪明,肯合作,我们不会亏待你,你的命保住了。”
“你们……”
“不许问……”
“我……”
“现在,把荀明春的生活情形,与朱云峰的起居概况告诉我,愈详尽愈好。”
“我……我知……知无不……不言……”他所表现出的贪生怕死神情,让对方认为这次绑架行动极为成功,顺利无比,认为他的口供绝对可信。
“你真好,孙二爷,说吧!”长洲孤欣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