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昏睡了两天两夜之后,沐漓烟终于醒了过来。寒雪玉和欧阳文轩因朝中诸事繁多实在无法抽身,故此,现在照顾沐漓烟的只有冷缺月和坠儿。
“缺月,醒了醒了!殿下醒了!”坠儿欣喜地喊道,“殿下?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不要先用些东西?”
沐漓烟静静地看着坠儿,神色清冷,却没有说话。但是那戒备与陌生的眼神让坠儿当即愣怔住了,殿下这是……又不认识自己了么!
“这是木宛阁,我呢叫冷缺月,她是我夫人。你昏迷在路旁,是我夫人心善捡了你回来,这才保住一命。”冷缺月适时地把话插了进来,说得是要多正经有多正经,撒谎都不带脸红的!
沐漓烟抬眼瞅了瞅冷缺月,虽有狐疑,却还是没说什么,只淡淡点头,还是未置一言。
木宛阁……沐漓烟心里一阵抽痛,死死抿着唇,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之后又过了大约两三天,冷缺月还是没有丝毫进展,因为沐漓烟压根不理会他!这么些天他就没见过这丫头开口说话!冷缺月不禁感到诧异非常,这丫头冷漠得简直像周身冻了一层寒冰,他都禁不住要怀疑此沐漓烟非彼沐漓烟了!
第四天的时候,寒雪玉和欧阳文轩终于抽出时间来看望沐漓烟。
“他们俩是我的朋友,听说我救了个小姑娘,就顺便来看看,你随意啊!”冷缺月已经习惯了他说无数句话沐漓烟一言不发只是拿眼看他的情形,自己说完就出去迎接那二人了。
沐漓烟不欲理会,转身向书房走去。
“诶诶诶,别跑啊你这小丫头!”冷缺月翻身就拦在了沐漓烟面前。
沐漓烟又瞅了他一眼,折回来坐在了院中凉亭的石凳上,低垂了眼睑,不知又思量起什么来了。
其实这几天下来,沐漓烟能够感觉到冷缺月对自己的善意,可是,她已经有一年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了,几乎忘了要怎么才能够发出声音!这还是拜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所赐!
八岁的时候,母亲终究没有撑过去,永远离开了自己。此后四年,那个人对自己不闻不问,只当没有这么个女儿,不管自己优异还是颓废,他都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反应。而自己也由一开始的期盼到失落到绝望直到最后的漠然,说是父女,其实早就形同陌路。
四年后,他竟然来找自己说是有事情要处理。记得那天天气很好,自己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渴盼的,尽管也怀疑他的意图,却还是执拗地为他开脱。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男人在那天下午说过的话:我要结婚了,你安分些,明天就到你外婆家里去住,转学手续我已经办理好了。
那一刻,她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原来……还是这样……他很快就走了,自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一件件,一桩桩地回忆起从前的事……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了地上。可是,没有人会心疼的眼泪,又有什么意义呢?她默默流了一下午的泪,终于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似乎不能说话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到了外婆家,她终于在大人们的争吵中明白了事情的始末,父母的婚姻竟然是那个男人为了掩盖自己丑闻的手段!他强暴了母亲,以此威胁外公外婆将母亲下嫁于他,婚后还对母亲非打即骂,甚至还和那个水性杨花的官太太纠缠,更可恨的是他在生生害死了母亲之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爬上了高位,将自己这些年做过的孽抹得是一干二净!如今他又要结婚了,新娘居然就是那位官太太!从始至终。自己的母亲就像是一个幌子,一个笑话!
她恨,恨那个男人的绝情无义,恨外公外婆的怯懦犹豫,恨那些人的嘲讽侮辱,恨这个世界甚至恨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那个男人的婚礼举办得很盛大,她瞒着外公外婆偷偷去了。站在酒店的门外,天还下着雨,她就像一个雕塑般静默着,眼里是无边的寒意。就在那一天,在越来越大的雨里,她默默发誓永远舍弃“严颜”这个名字,从今往后,自己就只是沐漓烟,只是沐婉歌心心念念却不得归去的故乡,漓江,江上烟雨蒙蒙,雾了她的双眸。
那时的事已经过去一年了,算算自己也十三岁了。虽然不知为何穿越来此,却也难说不是一种解脱。
收回思绪,沐漓烟便见冷缺月正坐在对面,凝神望着自己。
不知怎的,沐漓烟突然很想和他说说话,起码道个谢。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还是发不出声音,她脸上神色又黯淡了下去。抿了抿唇,沐漓烟再次垂下了眼帘。
冷缺月何等细致,自然发现了她的不对,心中渐渐浮出了一个猜测“小丫头,你……该不会是——不能说话吧?”
沐漓烟猛地抬头,神色中的诧异更加肯定了冷缺月的猜测。可是,怎么会这样!这丫头从前难道是哑巴!
站在凉亭外的寒雪玉、欧阳文轩也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你是先天的?”
摇头。
“生病了?”
摇头……迟疑了一下,又轻轻点了点头。
冷缺月糊涂了,到底是不是啊?
沐漓烟想了想,蘸着茶水一字一字地写道: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了。
冷缺月更不懂了,什么叫突然不能说话了?
这时一直未发话的欧阳文轩却突然插了进来,柔声问道:“是……有什么缘由么?被什么人伤了心?”
沐漓烟认真地看了欧阳文轩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
冷缺月这时却问了句题外话,问沐漓烟今年多大了。
沐漓烟写了一个数——十三。
众人又是暗暗诧异,十三岁,她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成了这副样子!
“那……可不可以告诉大哥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大哥哥很希望能治好你的病,可是万事皆有因果,不知道缘由就很难对症下药,你说是不是?”欧阳文轩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安抚,含了满满的关心。沐漓烟蓦地红了眼圈,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关心了?似乎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就再没有过了吧……
冷缺月已经取来了纸笔,沐漓烟慢慢地把整件事情在纸上娓娓道出。三人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写着,越看越愤怒,越看越心疼。其实这样的事情他们平日里也并非未曾听闻,当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当事件的主角变成了沐漓烟时,他们却是出离愤怒,直恨不得将沐漓烟的父亲抓来抽筋扒骨!
这个下午,欧阳文轩和沐漓烟聊了许多,临走时沐漓烟终于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笑脸,小巧的梨涡煞是可爱。欧阳文轩微微脸热,轻咳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来,送给了沐漓烟。
正要离开的寒雪玉脚下一顿,扫了那二人一眼,手中不知攥着什么,缓步离去。
一连几天欧阳文轩都专门抽出时间来陪沐漓烟,渐渐地,沐漓烟脸上的笑意多了起来,而她对欧阳文轩也多了些许依赖。几乎所有人都对沐漓烟很友好,除了寒雪玉。他对沐漓烟永远都是冷着一张脸,虽然不会风言风语,却也是冷漠孤寒。沐漓烟不喜欢他,众人也奇怪他为何要这样,可是寒雪玉什么也不说,他们也没办法,只能听之任之了。
已有半月了吧,今日恰巧欧阳文轩不在,独寒雪玉一人前来。沐漓烟看见他就犯怵,可是现在院中再无旁人,只能硬着头皮坐在石凳上看书,尽量忽略他的存在。
“太女殿下,您难道不准备还朝了么?”寒雪玉寒凉的声音让沐漓烟心头一紧。这几天她也知道了自己是占据着别人的身体才“活着”的,可是从没有人告诉她,这具身体的身份竟然如此之高!太女?那不就是储君!
沐漓烟顿时瞪大了眼睛,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了一起,指尖渐渐泛白。
“你是说……我是开云国储君!”沐漓烟抓过纸笔急速写着。老天,开玩笑的吧!
寒雪玉定定地注视着沐漓烟,虽没有说话,却是最好的肯定。
沐漓烟心里瞬间有些凌乱,这是她一直在逃避的问题,现在却被寒雪玉毫不留情地挑了出来,避无可避!
其实她也能想明白的,自己既然占了别人的身子,就不能任性地只顾自己,而忽略了这个原主的责任。毕竟,人是社会的人……只是,真的要她去挑起这重担她却是不敢。自己究竟可不可以做好还是未知数,更糟糕的是若真漏了馅儿,又要如何收场?
寒雪玉倒是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转而分析起朝廷局势来。沐漓烟越听越觉得开云国繁华平静掩盖下的暗潮涌动令人胆战心惊。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诡异地弥漫开来,沐漓烟突然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却看见寒雪玉深如寒潭的眼中来不及掩藏的点点情绪:伤痛,怜惜,鼓励,期许,以及些许自己还看不懂的情绪……那样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沐漓烟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静静地注视着寒雪玉,双眸却又像是透过他看着什么。半响,她终于艰难地,断断续续却又完完整整地问出了一句话:“……你……会、不……会……丢、下……我……”太久未曾开口,她的声音并不清脆,像是含着砂砾,嘶哑干涸。连她自己都惊讶,甚至羞愤,自己的声音如此不堪!
但寒雪玉眉头都不见皱一下,只是慎重地点了点头。
沐漓烟莫名地心头一松,眼眶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她死死抿着唇,没有再说话,却是抓过纸笔,只着一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