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砣常常想起家乡的秋天。
家乡的秋天处处是天高云淡，凉风送爽。就是往日喜欢欢腾喧闹的河水也变得乖巧安静，清澈柔媚，身姿卓约。怀里抱着鱼虾供人们欣赏观看。经过一夏的成长拼博，风风雨洗礼，草们已经显得面容憔翠，对衣着并不那么关注，挂念的只是籽粒的成熟。树树草草的变化，是和田野的大片的庄稼是同步相连的密不可分的。庄稼们最懂得农人的的辛苦。只要老天爷不为难它们，略加恩惠，庄稼们就会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奉献出百分之百的成果。花生会用数量之多的白白胖胖的双仁之果给人们一个惊喜。高梁的个子最高，但却最喜阳光的照耀，因为只有秋天阳光才能使它们的脸红艳艳的。玉米的身躯令人想起怀孕的女人，很骄遨很自豪，坦然地面对着秋风的爱抚。黄豆角成熟了，一串串的，秋风一来，它们就迫不及待地摇玲。这玲声一再呼唤着人们将它们快快地收获，否则，性急的它们会控制不住地“啪”的裂开，毫不犹豫地把圆圆的果实弃在难以回收的泥土里。谷子的性格难以琢模，直到它们成熟了，才把头深深地低下。地瓜不显山不露水，总把自己庞大的白色红色的果实藏在泥土里，上面密密地履盖着绿色的茎和叶，当你用镢刨出它们时，才能一睹它们的羞涩的面容。除了这此，苹果啊，胸部枣啊，萝卜啊，白菜啊。人说蚂蚁能搬家，能贮藏食物，人比蚂蚁辛苦多了。
家乡的秋天越往深里走，秋意越浓，秋韵越郁。由开始的早露演出了白霜，大地衣裳由绿变黄直到裸露出了大地本来的颜色，麦苗的绿色重新装饰了大地的一半，朔风的脚步就浙浙地听到了。朔风从来就是不甘心寂寞的，它一路吵着把细茎植物的腰杆吹折，又把原本要离心离德的叶子从枝杈上揪下来。朔风感觉自己无所不能，却猛然发现一些果子对它是置之不理的，甚至是热烈欢迎的——那就是柿子。没有了叶子的遮挡，柿子就成了空中的金星星。金星星在空中清冷的空中摇啊摇，一直等待它的身体变软。变软的柿子就在一双绵软的手里摘了下来。石砣就看见那双绵软的手，尝到了绵软面香甜的柿子。而这双绵软的手，绵软而香甜的柿子在哪呢。
石砣整整三年没有吃到家乡的柿子了。
而关东山的秋天常常被他忽略了。在他的印象里，他的脚还没有从夏天里拔出来，这只脚不知怎么的就迈进了冬天。所以聪明的石兰就想让石砣在此地的秋天里尽情地驰骋一番。让关东山秋天的独具一格的魅力，千姿态百态的格调，无限丰富的资源来抵消他对家乡秋天的涓涓的情愫，使他乐不思蜀。
两个人就这样上了路，上路前还曾起过一点小小的波澜。石砣说，他来的目的主要是来帮着秋收两天，那有时间去采摘浆果。但石兰早就跃跃欲试了。石兰的哥哥也在妹妹身边推波助澜。妈妈右手提着大眼袋吸了一口烟，只是笑着不语。黑兰的脸一黑说：你不去，我自己去！现在石兰改名了，改成黑兰了。石砣投降了。女人在前，男人在后，沿着一条上山的小道前行。与其说是小路，不如说是平坦一点的路的雏形而已。还要时不时提防横斜过来的树的枝杈。黑兰穿着一身浅黄色旧衣，脚蹬一双自做的布鞋，头上裹着一方干净的素手帕，手帕下垂着一条黑油油的辫子，这辫子 梢在细腰的中心戛然而止。仅这样的背影就足以让欣赏力十足的男人们怦然心动了。进入了预定的目标，黑兰的脚步明显地放慢了。两人开始采收野果了。
黑兰告诉石砣，浆果和人一样，也是有秉性的。喜静的，生长在河谷和阴沟里。比如山丁子，稠李子和水葡萄。而爱热闹的，则热情奔放地散布在植被丰厚的森林中，如都柿，野草莓和牙格答等。干果中，榛子和松子，它们则是散兵游勇。就等人们怎样去收获它们了。
石砣远望，眼见山恋起伏，叶子见红了。所有的草棵一片衰减。树上挂满了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果子，最多的是矮棵的草类家族。它们的头顶上。茎臂上，多是籽儿和粒儿。不仅形体，色泽也不尽相同。黑兰， 她 不失时机地说：“怎么样，我们关东山不赖吧。”她不厌其烦告诉那些是野草莓，那些是牙格答，那些是都柿，那些又是榛子。俨然是一个悔人不倦的老师。一个在教一个在学的同时，采收也进行了，篮子里有了果实。小半天下来，各自的篮子几乎装满了一半。不过里面的内容各有侧重。黑兰采的多是水葡萄、都柿、野草莓和牙格答等。而石砣的篮子里则以山丁子、榛子和松子为主。黑兰一边采着浆果一边说：“我说石砣，你就不要回胶东了，在我们这里住下吧。这里要什么有什么。”石砣说：“我住哪里呀？总不能一辈子住你家吧。”黑兰答道：“行啊。你也看见了。我家里好几间房子呢。有的是地方住。不过，你记得把房租交给我就行了。哎，你听见了没有？”
黑兰的耳朵没有捕捉到声间，转脸一看，石砣正在揉眼睛，放下篮子说：“咋啦？”
“我的眼睛刚才飞进去什么东西，怪痛的。我找点水洗洗去。”石砣揉着眼走开了。
“回来！上哪找水去。过来，我给你吹吹。”
石砣听话地折回来。黑兰给自己略笑笑：“男人就是个孩子。”她把自己的手在衣裳上擦了几下，惦起脚尖，一只手翻开上眼皮，另一只手揭开下眼皮。嘴里发出指令：“向右看——向左看——”
石砣顿觉一股女人的发香扑面拂来。全身犹如迷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无意识地随着她的指令做着动作，并渴望着这种指令延续。你看看：“还真是有东西——咦，好像一片草叶——别动！——我要吹了啊。”“噗”的一阵风浪卷来，眼角瞬间受到扫荡，犹如24级强大的龙卷风掠过狭窄的湖面，水面上的的一切杂物和鱼类被席卷而去，尔后一切风平浪静，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怎么样，没事了吧。”
“没事了，真心感谢你。”石砣真心实意地说。
黑兰抿嘴一笑。采收工作照旧。一段时间，一些浆果和干果争先恐后地挤到他们的前面来。让他们的眼和手忙个不停。有的种子的刺破了手，或者棘子划破了皮，再者一些带尖的草籽牢牢地粘在裤腿上，死皮赖脸地攮得皮肤痒痒的。终于，一对篮子满了。
石砣蹲在地上，扯了一朵干枯的草花，用手一晃，草花坚持不住，抖落掉三五个小伞，毛绒绒的，轻飘飘的，向着东南方向悠荡过去。石砣无限向望的说：“回家吧，回家吧。回到了家，向我妈，向我媳妇问个好。”在东南方摘都柿的黑兰一见，探手一个个捏住了。石砣说：“你干吗捉住了。它可要回家了啊。”黑兰切切地答道：“关东不是你的家吗？”
他们选了一块干净的地面坐了下来。这其实是一床类似于炕面的裸露的平石，让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阳光从疏密不一的暗红的树叶子缝隙中漏下来，空气中浮游着细碎的金点子。金点子落得他们全身都是。野草的特殊的味道氤氲在周围。平石的温度温凉温凉的。石砣向后躺了下去。家乡的秋天霎时在他的身上弥漫开来。柿子树落光了叶子，挂出了半院的金星星。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柿子里金红粘软的果肉滑进嘴里，甜在心上。他迷迷糊糊地见到了一个女人在摘着……
黑兰坐在旁边吃着摘来的都柿，这些碧蓝饱满的果实，吃起来甜中带酸，酸中又透着甜十分解渴。她心里明白，这东西不能多吃，吃多了会醉人的。可她抵挡不住都柿的诱惑。一连吃了三大捧。嘴唇已被这浆果染成黑紫色，好像她的嘴唇落着只紫蝴蝶。她的第一感觉是面前的树在有意的晃动。很想找人调一下情。她看了看躺在身边的石砣，竟然有了鼾声。睡姿也有点放肆，露着半截肚皮。她把右手放在他的肚皮上抚摸，又向下运动。又用左手指从自己的嘴里挖了一口紫黑色的唾沫抹到了石砣的嘴里，石砣用舌舔了舔，似乎吸了进去。黑兰马上捏了两个大黑蚂蚁从肚皮的衣裳缝里放了进去。不一会儿，石砣醒了，一只手在身上来回挠着。黑兰憋住笑，明知故问：“咋啦？睡够了？”石砣冒冒愣愣地说：“不知什么东西把我咬了一下。”黑兰说：“真的？那我帮你找找。”她一只手乱摸的同时，另一只手又放进了四五个大蚂蚁。蚂蚁的浑身地乱爬，石砣索性脱了上衣。双手扯着一个劲的抖擞。黑兰又诈唬道：“跑进裤裆里啦！”石砣手忙脚乱地往下褪裤子，刚刚褪了一半，黑兰捂着眼惊叫道：“你咋这样啊，在妹妹面前脱裤子啊。你按的什么心啊！”
石砣如梦初醒，吓得赶急让裤子归了原位。脸红的跟猪肝似的，折腾出了一头汗。一脸的负罪感。黑兰依然地不依不绕：“回去我要告诉我哥，告诉我妈。你在山上欺负我……”
石砣一个劲的央求：“都是虫子把我咬昏了头。弄糊涂了。太对不起了。”
黑兰翻了一下美丽的眼珠，叹了一口气：“我这人心软，抗不住人家三句好话。我可以暂时保守秘密。不过，我有个条件。”
“好，你说吧。”
“你以后得听我的话，我叫你往东你不能往西。”
这——石砣心里一个劲地在翻浪花：我这不是一下子失去了自由了吗？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好，你不答应是吧。我回村就大力地宣传，你是如何在山上欺负我的。我还要找到你的单位……”
“好，好，我服了你了。你让我打鸡我不撵狗，你让我上山我不下河。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现在我就考验你了。”
“考吧。肯定及格。”
“……你马上提着这两个篮子回家。”
“好来——”石砣若受了皇上的大赦，抢过两个满装的篮子，一对胳臂垂直向下地踏踏踏地跨着大步。阳光下，花蝴蝶飞来飞去，非常地惬意。在他们刚才憩息的平石上，落下来一群黄头红颈花翅的鸟儿， 俄顷，忽啦啦，三个五个、五个六个的展翅离去。最后的这一对，久久地不肯起身，叽叽喳喳地互相倾诉着什么，又互相啄啄对方的羽毛。平石上留下了秋恋的影子。
黑兰落在石砣后面五六步的距离中，步履轻松，小嘴里哼出了胡编乱扯的歌谣：
“山沟沟凹来山峰峰高，小妹妹走来大哥哥瞧，妹妹转身大声叫，吓得哥哥闪了腰。”
要村头，黑兰和好朋友尹二腊不期而遇。尹二腊艳羡地看着黑兰，悄悄地说：“兰妹，我咋看着你俩像两口子呢。”
黑兰睨了她一眼：“咋啦？你稀罕啦？你要是真稀罕……你就夜里找他，让他……”
尹二腊陡地来了精神：“好！你要是放了个屁，你就是小驴养的。”
黑兰狠劲拧了对方一把：“嘿，给你个棒槌当针认——当针（真）了。你自己找我哥去。别吃着碗里，看着盆里的。”
“你哥？他见了别人都是是有说有笑的，唯独见了我害胆。咋回事？”
“他是喜欢你。他让石砣哥打了两套梳妆台。一套是我的。另一套你知道是给谁的？”
“我哪知道？你该不是给我个甜枣吃吧。”
“是给你的。我哥偷着告诉我的。”
“石砣哥，八月十五这一天，你可要早早来我家，帮我我劈柴哟。”黑兰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黑兰的两手都不闲着，一只手拎着大大的皮纸包，皮纸包印着四个大字：关东月饼。纸包让渗出的油脂浸得油汪汪的。另一只手提着一坨猪肉。他们从店里出来，顺着大街往回走。这条街道是这个城里最繁华的。街两边都是店铺，幌子也是显眼的。什么布店、粮店、杂货店、缝纫店，马车店，小吃店，包子铺、成衣铺、肉铺……南来北往的客商在这儿经过，杂耍卖艺的在这儿开场。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卖到；什么都可以看到；什么都可以听到。
“我妈把什么都准备好了。你要不去。我妈可要朝我和哥哥发火了。我妈还说，你一个人撇家离业的，过年过节的，怎能不想家？”黑兰用胳膊亲昵地碰了他一下。俩人并肩走着，深秋的日光有意地把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近来，石砣明显地感到一片浓雾在他的四围环绕。这浓雾来自黑兰。只要他10天没有在黑兰的家里露面。黑兰一准让哥哥捎信，捎信的内容各不相同，不许代劳。这次让石砣捎一包针送去，下次捎一卷线上门。再下次割二尺布。超过20天，黑兰就送温暖来了。别认为黑兰是黑的，恰恰相反，白皮嫩肉的，她还刻意地穿戴得整整齐齐，略施粉黛。一个鲜明靓丽，体态婀娜的小家碧玉淅淅地吸进了人们的视线。建筑队的光棍儿多，又大都是青年人。谁不巴望多看几眼呢。只可惜红杏飘香，伸手难及。黑兰一亮在现场，青工们就向石砣报告：“邹师傅，你的媳妇来了。”石砣说：“那不是媳妇，是妹子。”青工们又说：“你的家乡在遥远的胶东，哪来的妹子？”石砣辩解：“那是我的干妹子。”青工们坏笑道：“那是你的干媳妇吧。什么时候让我们吃喜糖啊？”
在青工们这样称呼的时候，作为哥哥的石林，从不辩解。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黑兰带来的一般是食品和衣物。食品类有包子、馅饼、千层饼、野果；衣物是坎肩、布鞋。当然，她也不忘了给自己的哥哥一份。对于黑兰的活动。石砣是三分之一是感动；三分之一是担心；三分之一是内疚。他说：“妹子，这么远的路，以后，你就不要来了。”
黑兰快嘴快语：“咋的，你隔让我呀？”
“我哪会隔让你呀。这15里路，你一个大闺女单身一个人来来回回。万一要是遇上了坏人。我咋向你全家人交待？”
“你真是这样想的？”
“真的。你一来。我的心就砰砰乱跳。就怕你在路上一旦有个石头擦脚……”
“我不来也行。不过，你得经常来我家里。快吃吧。”
“行。妹子做的东西就是好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