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之后我们来到院子里面,他执意要坐在我的对面,长久而温柔地看我的脸。目光炽热强烈,吞噬我的不安全感于无形,那个午后,他为我泡了清淡的茶水,准备了精致不甜腻的甜点。阳光穿过密实的藤蔓洒下星星点点的光,坐在阴凉处喝茶看他剪枝和栽种,卷起的衣袖露出结实的手臂,一边劳作一边回头对我微笑。
在躺椅上面睡着,梦中阳光斑驳绚丽,梦见一整片宽阔的草原,干净无垠,与纯蓝的天相接于尽头,大朵大朵的白云追赶着向天边涌去,不知道是什么季节,草原的绿色如此纯粹,空气暖和而又清凉,我在草原上一直奔跑,没有目的也没有尽头,不知疲倦地奔跑,内心平静而欢快。
醒来见他在对面的台阶上坐着抽烟,紧锁的眉头在察觉我醒来后便释展开来,我对他微笑。
手机响了起来,是父亲打来了的。
电话一接通就听见他难以抑制的喜悦,接连喊了三遍我的名字,也没有能够说出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慢慢平静下来,对我说,朵朵,林阿姨生了!
不知为何,这个消息在父亲的欢快的语气中让我有一些难过,没有说话,长久沉默,父亲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不快情绪,压抑了所有情绪喊我的名字问我过得怎么样。
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的情绪让父亲变得很可怜,伪装了兴奋,问父亲,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女孩子,跟你小时候一样可爱漂亮。
嗯,给我寄一张照片吧。
好的,蓝朵,累了就回家来,爸爸时刻都在想念你。
这次我第一次没有听出来强烈的想念,沉默的时候,通话被孩童的哭声和林阿姨的的声音打断,父亲没有说完再见就挂了电话。有一种无法言语的复杂心情陈列在那里,父亲比我更为爱这个世界,所以他在无路可退的时候选择了开启完全新的生活,那么彻底的开始和愉快,只有在我出现的时候才会看见过去在我们彼此心上划下的伤痕。现在的我,对他来说,只是一面会映照出痛苦的镜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也不会再花父亲的钱,收到他寄来的亲手制作的耐放食物,不会与他在电话里面寒暄或是无话可说也不愿意挂掉,似乎彼此的呼吸声也是一剂挂了电话之后能很快睡着的良药。那样的时光是不会再有了吧?我在外表和内心,终于在那个新生命到来的时刻,与父亲分割开来,变成了真正的只身一人。
温热的眼泪滑落,我试图不让自己哭泣,低头深深呼吸。舒景安还是看到了我的眼泪,他走到我身边,搂着我的头,没有说任何话语,也没有询问我发生了什么,只是抱着我,抚摸我的头发。
那刻我是渴望独处的,父亲于我来说是绝不会脱离开我的一个支撑和存在,也如此轻易就走进了另外一个人的生命,并且有了另一个让他快乐的新生命,也许他不会再那样阴暗地爱她,会给她一个完整温暖的家,一个比我更加幸福快乐的童年,突然之间很想念蓝雨,我可爱的小天使,从出生就未曾拥有温暖的爱,我给她的几乎是空白无物。父亲陪我去学校的那个晚上我失去了她,至今依旧是难过和自责。
我依偎在舒景安的怀抱,任性地让眼泪一直蔓延。
手机铃声打破了平静,是老师打来电话通知我回学校拍摄毕业照片,全班只差我和舒悦未到,才想起这件事情。一个月之前,我还与舒悦兴奋地商量要一起穿姐妹装拍我们的毕业照片,甚至已经买好了裙子熨烫整洁挂在衣橱里面。听到她未去,知道在那个集体里面,对我们来说,唯一重要的只有彼此,我的选择和她一样,称病推掉了结束四年生活的一个仪式和象征,我们的感情,就成了那张我不会见到面的集体照片四周的空白。
整个下午我都没有跟他对话,他亦没有问我那两个电话的内容以及为何会让我难过。他只是陪我哭泣,在我冷静下来以后给我独处的空间和时间,走到厨房里面制作食物,倒上可口的红酒,一起安静地用餐。
吃过晚饭他开车送我回学校,出门的时候天开始下雨,并且雷声四起。车子刚开到小区的出口,就看到打着伞走进来的段沐。他站在原地,被雨水模糊的玻璃遮挡不住他脸上复杂痛苦的神情,我低头不愿意再看他。
舒景安把车子开过去停在他前面,雷声和雨声乱成一片,段沐很听他的话,打开车门迅速上车。这样的相遇尴尬而又难堪,他询问舒悦的情绪,段沐只说舒悦不再胡闹,说她只想自己安静一段时间,今天让他回来取她的护照和其他在留在这个家里面的物品。我不知道这意味着舒悦在利用时间这剂药来原谅,还是跟我一样,从物质和心都要开始慢慢离开那个家。
段沐说近来我们都不要打扰舒悦,她想去遥远的地方旅行,纪念过去的时光,忘记那个没有给过她温暖的女人,忘记大学每一次喝醉的夜晚,忘记每一个和我一起相拥睡着的夜晚,忘记渐渐离开她的我们。
段沐说,她所说的忘记,其实只是不快乐的那些片段,舒悦是生来不会忧伤的一类人,给她时间就好。
说完话段沐便重新撑开伞走进了茫茫大雨之中,下雨天总是黑暗来得飞快,很迅速地,他就消失在视线之外。
一直以为自己的心狭小无比,只能容纳一个人在心底,所以才每一次付出都彻底交付并且伤痛无比,现在才明白过来,我不曾对周围的人表达我剧烈的感情,我用漫长如流水的形式爱着所有一切,这一切都会伤害我,我终究还是没有成为一个自己渴望成为的凛冽果敢的女子。
车久久停在那里,他伸手过来抓着我的手,感觉到我皮肤刺骨的冰凉,调高空调的温度,车里面若有似无的音乐声和雨水敲打车身的声音,我们听不见彼此的呼吸,雷雨喧闹中也无法细腻地去揣测对方的情绪,像舒悦说的,我们需要的,或许只是时间。需要时间来原谅自己和原谅所有一切,需要伪装或是让自己变得强大,不然就会逃脱,放开自己想要的离开,做不能保证不会后悔的决定。
秦和对我说过的话还是在耳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试图去抓住,不能退缩,退缩就不会幸福。和林浔不会长久地在一起,或许就是因为我们总是为了外界不断地一次一次放开对方。舒景安牢牢抓住我的手,他不放,我亦然。
回到宿舍已是晚上,王莎和李余的行李也已经不在,整层楼只剩下我一个人,连很轻的脚步也会有回音。走廊上面堆满了毕业生带不走的物件,笨重的毛绒玩偶,干枯的玫瑰花簇,厚重的棉衣,破旧的雨伞,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总是后知后觉,连毕业找工作生存下去都是如此。
从柜子顶部费力把行李箱拖下来,打开衣橱和抽屉把衣物塞进箱子,整理完毕已是凌晨两点,没有洗漱爬到床上躺下只觉疲劳无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明早就要跟我一起离开的很少的行李,毫无睡意。对未来没有丝毫规划和打算,绝望之感腾升起来,整个身体僵硬而冰凉。打开手机看见他传来的简讯,说明天早上来接我离校,一切都会尘埃落定。另一条短信是段沐传来的,他说舒悦要去法国深造,所有手续都已经办好,半个月后的机票离开。
我给舒景安回了信息,让他不要来接我,我一切都好,让他去陪舒悦几天。
睡眠很短暂,醒来也只是早上六点,天微亮,拉开窗帘看熟悉的校园风景,洗漱好换了白色棉质连衣裙,站在狭小却空荡的房间里面,能够像看电影一样,看见在这里度过的时光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闪出来,心里装得很满,甚至没有空隙去考虑几分钟之后我离开这里将去何处。
拖着两个箱子打开门,竟看见斜靠在门边的他。有些诧异,看见穿着灰色衬衫的他站在堆满垃圾的过道等待着我,还是忍不住就抬头对他微笑。就像是一个怕黑而又必须走进黑暗的孩童,找到了发出足以照亮前路的火光,他伸手抚摸我的头,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在我耳边对我说,蓝朵,不知为何,从第一次见你,就有再也不让你独自面对任何难题的念头,这个念头很强大,强大到任何人和事都不可以控制。
我跟在他后面下楼,狭长的走廊就不再显得空荡阴暗可怕。
坐上车他给了我一把钥匙,说是为我准备了房子,让我暂时先去那里居住下来。我没有接过来,告诉他这是我不能接受的事物,我需要的他已经都给了我,那些温暖和语言,就是最好的礼物。我想要自己独立起来,赚钱养活自己,过不富裕但是愉快的日子,让他回到舒悦身边。
我们不能做今后会后悔的事,舒悦马上就要离开,那些伤害我们都不能确定她需要多长时间来愈合,愈合之前,她都不会见我。但是她需要你在她身边,哪怕抵抗和口头上的厌恶,她还是需要你的。
他把钥匙放下,抓着我的手告诉我:蓝朵,我只是不希望你过得辛苦,难过就要说难过,需要就要说出来,不要总是推开我。
沉默片刻,他接着说:我送你去秦和那里,明天来看你。
看见他的妥协,为自己喜悦了一下子,我没有变成王莎那一类,当太多物质和欲望的东西充斥到一份感情里面,灵魂和爱的部分就会被挤得越来越少,最后片甲不留。
来到秦和的酒吧他刚打烊不久,坐在吧台后面一边抽烟一边擦拭着酒杯,这里是经常会遇到通宵聚会和买醉的客人。秦和一脸疲惫,看见我们到来露出笑脸,他帮我把行李搬到房间就忙活着要替我换干净的被单和打扫房间。我拉着他的手说我自己来,他摸了摸我的头,轻声说,蓝朵,欢迎回来。
那个上午我都在房间里面忙碌,知道这里也许是我会短暂居住的地方。说不清楚缘由,我拒绝住在舒景安准备的住所,却那么理所当然地接受秦和提供的一切。舒景安和秦和在外面聊天,能隐约听见他们在说话却又始终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那种感觉是超越了安全感的另一种存在,就像小时候早上醒来,躺在床上听见父母在院子里面轻声说话一样,我想,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瞬间,踏实无比,别无他求。
中午,我们三个人一起吃过简单的午饭,我送舒景安到门口,让他回去舒悦的身边,至少在舒悦去法国之前,耐心地陪伴她。他拉着我的手很用力,明白我的坚决和想法,一起站立片刻,他便驱车离开。
打开门走进酒吧,秦和已经在沙发上面睡去,为他盖上毯子,系了围裙帮他打扫厨房和酒吧卫生。忙碌的下午像是节日的孩童,雀跃开怀,跟着照进屋子里面的阳光起舞。太阳下山的时候秦和醒来,我躲在吧台后面的椅子里抱着电脑不断地浏览招聘信息和投送简历。已过了招聘的最佳时期,还有人员空缺和需求的公司很少,但是还是能够从中找到一些还算不错的公司和职位,那样盲目地把自己的简历发到不同的邮箱,像是一块亟待售出的蛋糕,有着将要过的保质期。
秦和看上去很疲惫,从来没有正常作息的他,带着沉重而又遥遥无期的期待,慢慢地会发现他变得越来越瘦,熬夜后胡子长得飞快,看上去很落魄,起身在沙发上面低头坐了很久,听见他起身却一直没有过来,我放下电脑走到他面前,坐在地板上面,伸手去抬起他的脸,竟然全是眼泪。在我心里能够承受所有,并且活得清淡坚决的秦和,竟然有如此悲伤的一张脸庞。那眼泪温湿在我的掌心,我不知道该开口跟他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他终于放开咬紧的唇,嘴唇上有很深的发白的咬痕,开口跟我说:蓝朵,我梦到Ben死掉了,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面,像一株野花一样干枯掉,被炙热的阳光烤干每一寸肌肤,无人知晓,蓝朵,如果Ben就那样消失掉,我就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不能够再触摸到他,也不能够把我为他收集的美好事物给他,也就不能看见我带给他的喜悦。
说完这些他低头,眼泪就滴答在我的膝盖上面,灰色的棉质运动裤浸润成沉重的黑色。我知道他又陷入了漫漫无止境的不安全感当中,Ben又是很久没有寄来明信片,秦和便开始胡思乱想。
你做噩梦了秦和,那不是真实的,小时候我每次做恶梦,我妈妈都会跟我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你梦到他的不好,正说明他现在平安无恙。
我直起身子抱着他的头,试图让他平静下来。一个男人那样深刻的痛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了解我的所有一切,而我了解他甚少,只知他与Ben的故事,不知他的家人和过去,他不曾提起,我也没有去问,只祈求今后的一切都能够好起来。当真实深刻的快乐来临,之前的难过就会被驱散干净,只求秦和的那一天,能够快快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