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婆媳两人往聚荷小筑去,荣恩堂只余曲氏母子两个,周克宽亲自扶了母亲在床上躺好,叹了口气在她身边的脚踏上坐了,拿了支美人捶轻轻为母亲敲腿,眼见幽暗的烛光中母亲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几乎全白,心下一酸,声音微哽,“都是儿子不孝,叫娘您这把年纪还得为子孙操心劳神——”
儿子也老了啊,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曲氏从枕边抽出帕子沾了沾颊上的泪水,“宽儿,这世子之位,你要赶紧定下来,我可不想看着他们哥俩儿兄弟阋墙,再惹出祸端来——”
若不是当年自己一意孤行,已经嫁为人妇的丁湘云怎么可能成了自己的王妃?而当时她腹中的胎儿,到底是自己的还是那个被自己杀了的男人的,周克宽不是没有怀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对世子之位一直有所保留。
就算是丁湘云没有骗他,周昧确实是自己的血脉,婚前所怀也是周昧一生的硬伤,对景儿就会成为世人攻讦的理由,周克宽也不再做小女儿之态,沉吟片刻道,“必亮这孩子,终究是,”他脸一红,“他的出生到底是块伤,经不得人推敲,只是徇儿,又太年轻,现在又看不出好歹来,这王府交给他,我怕他掌不住啊!”
听儿子如此说,曲氏知道他心里是有了定见的,左右儿子也过不四十,世子再晚几年,等徇哥儿有了战功,以幼代长也更有说服力,便点点头,“你放心走吧,这王府里,有我呢!”
“是儿子不孝,儿子,”前后两次,丁湘云的作法都不能叫周克宽满意,尤其是后一次,这刺客的来历只怕与丁氏母子也脱不了关系,周克宽心里生出淡淡的悔意,若是当年自己不那么一意孤行,今天的境况会不会好些?
两人议定了府里的事,曲氏的心思又转到另一重上,“太子我有许多年没见过了,梅氏是个好的,靖国公,倒是个了不得的人儿!”
听曲氏提起周承辉,周克宽也不由笑了,“可不是,那孩子年纪比徇哥儿还小一些呢,反应快,功夫也好,手上也不含糊,”一个小小少年,众目睽睽之下,手起刀落,康王原本那些担心也已经荡然无存,“那才像咱们老周家的种!”
“真不知道是随了谁了,”想到周承辉在慈宁宫里那歪缠的样子,曲氏轻轻一笑,“若是太后看到今天她的心肝儿宝威风凛凛的样子,只怕能吓过去!”
“只是没有咱们徇哥儿忠厚,”比来比去,在曲氏眼里,还是她的大孙子最可人疼。
就算是周克宽不懂文治,也知道这为人君者,若是忠厚了,要被臣子给挟制的,他暗自摇头,在外的将士,自然希望后头朝堂里坐着的是一位明君,也不知道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聚荷小筑里黄宜恩听说王府留自己养病,已经悠悠醒转了,此刻正拉着哀泣不止的母亲胡氏的手,小声劝她。
黄宜恩每每到王府里来,也算是衣裙簇新,可今天看到匆匆赶来的胡氏,周蓓儿才算是对黄家的情况有了些了解,现在看到这母女二人相对而泣,周蓓儿与妹妹周朵儿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过去劝尉。
见周蓓儿跟周朵儿出去了,黄宜恩轻轻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娘,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咱们得赶紧商量着以后怎么办?”
“啊?什么怎么办?宜恩啊,你好些了?”见女儿忽然来了精神,胡氏一脸讶异,起身就想叫大夫,却被黄宜恩死死摁住。
“娘没想过女儿今天遭此一事,以后可还怎么嫁人?娘难道准备叫父亲跟安姨娘一起将女儿卖给她的娘家?”
安姨娘是黄纲最宠爱的妾室,出身商家的她长的好又擅经营,早早将黄府的内宅掌在自己手里,连正妻胡氏跟她的两个儿女,都得在一个姨娘手下讨生活,“还有哥哥,他可是长子,您愿意看着他被安氏那贱人净身赶出家门?”自己出了这样的事,若是就这么被送回去,只怕姓安的更要作践自己,黄宜恩的眼泪就下来了。
想到亲生女儿的终身她这个当娘的都无法作主,而儿子,才十六岁就被赶到兵营里叫他自己谋出身,而家里的几个庶子却锦衣玉食,胡氏的眼里闪过一抹恨意,“自是不能,娘想过了,终有一天,叫那一群贱人都去死!”
叫那些人去死?如何死法?跟他们拼命?黄宜恩拉紧胡氏的手,“娘你别傻,黄家正室夫人是你,黄家也是大哥的,以前我想着跟大奶奶走的近些,求着她给咱们做主,现在,不需要了。”
胡氏被女儿脸上的笑容吓住了,“宜恩啊,你可不能胡来啊。”
“胡来?女儿不止是受了惊吓那么简单,”黄宜恩将事情的经过跟胡氏小声说了,“娘你觉得,出了这样的事,女儿还以有嫁什么样的人家儿?只怕安氏那贱人更有理由将我嫁给她娘家侄儿了,娘,这些年你被她搓磨的还不够吗?”
胡氏原本跟着黄纲过来,也就是听人说女儿在王府受了惊吓,万没想到居然是出了这样的事,她被女儿的遭遇吓的僵在那里,半天才扑到黄宜恩身上失声道,“我可怜的女儿,你可怎么办啊?我们娘俩儿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若真是这样,黄宜恩被周昧抱在怀里的事情已经被满城的贵妇人看在眼里,只怕将来稍微体面一些的人家儿都嫁不了了,“可王府再好,也只是个妾室啊!”
“妾室又怎么样?这里可是王府,大公子将来可是要做王爷的,到那个时候,女儿就是侧妃,娘你想想,以后你的日子,大哥的日子,都有指望了,”自己难道还不如个安姨娘么?她能将日子过的风生水起,自己也照样能够!
丁湘云他们人还刚进聚荷小筑,就远远的听到厢房里传出来的哭声,跟着过来的周昧心里一惊,若是黄宜恩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那黄家算是再也用不成了,想到这儿他不顾礼数,率先冲到进了“怎么了?可是出事了?”
黄宜恩看着一阵风冲进来的人,先是吓了一跳,后是心里一喜,对自己的打算多了几分把握,“姐夫——”
“宜恩这不好好的嘛?我还以为你想不开呢,”张影心被周昧的表现气的倒仰,咬着牙进了内室,却看到黄宜恩半靠在架子床上正看着周昧默默流泪,心里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既然你已经醒来了,不如我叫人送你回去吧,这未出阁的女儿家,外宿终是于名声有碍。”
既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黄宜恩对张影心就是另一番态度了,她幽幽的看了张影心一眼,任由眼泪滑过面颊也不去擦试,抓了床边的阑干起身道,“表姐说的是,我原也正跟母亲说着回去呢,只是母亲,”她无奈的看了一眼只顾掩面悲泣的胡氏,“母亲太过伤心了,我正在劝她想开一些,”
说罢她又向丁湘云跟周昧一福道,“搅扰王妃跟姐夫了,我们这就回去——”
黄宜恩答应的太痛快了,张影心反而生心不安,“我不过随口一说,这么晚了,况且黄大人已经回去了。”
黄宜恩怎么会不知道她那个所谓的父亲已经将她们母女两个丢到王府了?涩涩笑道,“没关系的,还请王妃给我们安排一辆马车,我能走的。”
“好啦,这个时候叫表妹跟夫人回去,我们王府的脸不用要了,表妹跟夫人好好在府里呆着,刚才我已经跟黄大人说了,表妹无端被府里的事牵连,王府会给黄家和表妹一个说法的。”
周昧对黄家的情况大概也知道一些,此时看到黄宜恩的样子,心下生出怜意,自己抬抬手,便可以叫一个少女改变命运,何乐而不为呢?何况眼前的黄宜恩,跟平日爱端着大家闺秀架子,才女架子的张影心相比,又有一份独有的凄楚跟可怜。
丁湘云是女人,眼前黄宜恩耍的小把戏也就周昧看不出来了,不过有人愿意跟着儿子,她也乐见其成,毕竟黄宜恩的身份也不低,父亲也得力,若是给自己儿子做个姨娘,也是份体面的事。
当初张影心落选昌王妃的原因至今还如一块石头压在丁湘云心上,她反复劝自己:郑皇后跟梅太子妃也都是郭氏推荐的,郑皇后倒是一儿一女了,可之后再也没有动静,而梅氏,更是嫁给太子十几年,也就生了周承辉一个儿子。
可见这个郭氏也不是十分的厉害,不然当初丁湘柔也不会一尸两命给自己腾了地方。
可另一个理智的声音又说,那是因为她们常年无宠的缘故,万一郭氏的断言是准的,娶这么个媳妇回来,自己何年何月才能抱上孙子?
“宜恩快躺下吧,这个时候如何能叫你们回去?那边客院里给你娘的屋子也收拾出来了,你且安心在府里养着,今天的事,王府断然不会叫你受了委屈,”就算是再给儿子的子嗣添一重保障吧,这个黄宜恩,丁湘云也决定留下了。
张影心被丁氏母子的态度气的肝儿疼,自己成婚三月未到,这两人就惦着往房里添人了,她眉头一皱想要说话,却被身边的丫鬟梅纷轻轻拉了衣袖,心念顿转,“是啊,表妹快躺下吧,祖母也说了,叫你今天留在府里先养着的,”说着她回身一指随她们来的曲氏的人道,“祖母还特意叫送你一套红玉头面压惊呢!”
聚荷小筑都是女人,周昧也不方便多留,见丁湘云拉了黄宜恩悉心安慰,张影心根本就不想在聚荷小筑里多呆,两人便一道儿出来。
“我前头还有事,晚上就宿在书房了,你不必等我,”虽然周克宽将此事的处置权交给了周昧,但想做的天衣无缝,周昧还有许多脑筋要动。
看着丈夫挺拔的背影,张影心却再也生不出“自己嫁的相公也不错”的自得来,“走吧,咱们回去!”
被夜风一吹,张影心已经冷静下来,今天的事完全是个意外,如果丁氏母子连话都没跟自己说明的时候,她就闹起来,反而被人抓了错处,“梅纷你拦的对,以后我要是再有冲动的时候,你也要拦着我些……”
周昧跟丁湘云的意思只怕这黄宜恩是要进府了,黄宜恩虽然出身不如自己,到底是官家嫡女,这次的事又是被王府给拖累了,加上她之前还救过周徇一回,几下加起来,以后便是为妾,在府里的影响力也不可小觑,她不能这么干看着,要提前做些什么防备着才好。
康王府赏花宴上惊现刺客的事情,随着顺天府跟锦衣卫光临王府,霎时传遍了京城,大家都在等着因为这件事,会多少家被抄,多少人被抓的时候,大太监福公公宣出的圣旨,叫整个盛京城的人都跌掉了下巴。
这还是有里的兵便得横行啊,昌王跟靖国公差点儿丢了性命,周克宽却只被罚俸两年已经够叫大家惊诧了,可周徇的车骑将军更叫人接受无能,敢情这朝廷就是人家周家的,想怎么罚怎么赏,完全随着性子来!
尤其是,皇上还认了康王次子周徇是自己孙子的救命恩人!周承辉是什么人?皇上的嫡长孙,如无意外,那可是未来的皇帝!这康王府也算是因祸得福,这王位妥妥的又保三代了。
在这样的舆论之下,周昧跟丁湘云除了焦躁,再想不出一点儿办法,而对周昧起了疑心的老王妃,再不许丁湘云插手周徇的事,所有一切,都由她跟身边的嬷嬷来办,直到亲自将儿子孙子送到十里长亭。
等收到周徇顺利跟着周克宽离京的消息,杨骄算是彻底松了口气,不论怎么样,周徇同她一样,都是周昧跟丁湘云复仇计划里最大的受害者,救了周徇,也算是对这两人的一次报复,她轻轻拨了拨镶宝银手炉中的红萝炭,向晓风道,“叫你娘跟燕姨娘说以后安生的等着孩子落地,这阵子只怕王府里也顾上不她了,只有孩子生下了,她才是真正有造化的。”
前一世黄宜恩是因为张影心成婚两年没有开怀,由张影心主动提出纳她入府的,能叫张影心主动抬进来,好拿捏这一条是跑不了的,这一次,黄宜恩入府的事已经定在了年后,这未入门就深得老王妃跟王妃喜欢的贵妾,张影心未必就会那么好拿捏了。
“还有西府那边,叫咱们的人都盯紧着些,”康王府事了,杨骄的所在注意力都聚集到了西府,关系到郭雯的一生,祖母的身体,她不允许自己的一丝疏忽。
太子府里马蕊娘看到表弟周承辉进来,心里松了口气,起身道,“表弟来了,姑母正念叨你呢。”
这周承辉来了,讨人嫌的梁嫔终于要走了吧?
“见过母妃,梁嫔娘娘,”周承辉向马蕊娘略一颔首,躬身向太子妃梅氏一礼,只拿眼风扫了太子嫔梁氏一眼,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沉着脸不言语了,仿佛谁给了他气受一般。
梁嫔是在周承辉手里吃过大亏的,她亲生儿子周承瑞一岁的时候跟着梅氏和周承辉进宫去给两宫请安,不知怎么的,刚会说话的周承瑞竟然指着四岁的周承辉叫着“打死!”
而周承辉则一脸好奇的问姜太后,是不是自己死了,弟弟就可以当嫡长子,以后得了大晋的天下了?
等梁嫔被盛怒的两宫派来宫人过来,狠狠的掌了二十耳光,生生打落了两颗大牙,她也没有想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教过才一岁的儿子这些,可她一个太子嫔,根本不够资格去慈宁宫喊冤,之后周承瑞就被梅氏接到了朝阳殿,而自己,则养伤带复宠,足足用了两年时间。
“今天见到靖国公,嫔妾这颗心啊,才算是落到了肚里,唉,可怜承瑞,吓的连着几晚上一直睡不好呢,”梁嫔心里恨不得周承辉死在外头,可偏得做出担心的模样,又不忘提起自己的儿子,来膈应一下梅氏,“国公既然进府来,怎么不将承瑞也带上,我这个做娘的,如今想见一下亲生骨肉也不容易,国公也可怜一下嫔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