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珍妮有些惊愕地重复了一遍伊莱恩·鲍伊的话,“伊莱,你确定海登不是从你那要到的电话号码?——可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开始接触股东了。”
“我们还在秘密调查的阶段,”电话那头,伊莱恩的语气也有些吃惊,看起来,海登的这个电话打得他也有些猝不及防,“也许海登已经收到了一些风声,不过可能性也并不大,目前为止,安斯奈内部知道此事的人也不超过十个。”
动辄数十亿美元的收购案,在商业上的意义甚至不亚于古代的一场战役,在策划、实施阶段肯定都是严格保密,即使最终决定放弃收购,公司也不会把这个机密外泄,甚至委托商业侦探社进行调查时,都是以匿名主顾的身份出现,这样做也能保证竞争对手有所察觉,或是被收购公司做出一些意料之外的应对,毕竟,商业收购可不都是你情我愿的追求游戏,恶意收购讲究的就是一个突然而算算时间,从六月到现在也就是两个月多的时间而已,安斯奈的步伐稍微拖缓一些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就是当时珍妮有兴趣做这个掮客的时候,也不可能说一上来就摆明车马,还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和摸底,在获得伊莱恩首肯的情况下再开口‘做媒’,所以说,收购案有些快的很快,收购方下定决心后立刻就会展开攻势,而慢的话,两个月的时间也就是一眨眼,看似还在原地踏步也不足以为奇。再者,珍妮也从伊莱恩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端倪:可能是在这一两个月里,事情又出过一些变数,只是伊莱恩认为这些小事或私事没必要告诉她而已。
“你认为会是安斯奈或是调查方那里有人走漏了消息吗?”珍妮问,她的语气已经有些严肃了:如果真相是这样,那么,此事也就非同小可,会往外泄漏口风的人,即使造成不了太坏的影响,也得从队伍里被甄别出去。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伊莱恩的口气却不像是自己一样的严肃,他反而显得有些若有所思,“不,也可能并不是我们这里外泄了消息……你已经答应了海登的邀约吗,亲爱的?”
“我想很少有人能拒绝他的晚餐邀请。”珍妮歉然说,她看了窗外一眼,护住电话对玛丽说,“开慢点,别那么快进停机坪——很抱歉,伊莱,不过当时海登正在电话边上等着我的回复,气氛不允许我先问过你意见——而且海登也不像是那种容许别人打断节奏的人,他拥有那种气势,你知道,他想要一个答案,他就要拿到一个答案。”
“我了解。”伊莱恩说道,他的语气显得心不在焉,仿佛已经陷入了忙碌的思考中,“这当然并不会损害到什么,别担心……”
普通情况下,一顿饭当然损害不了什么,但在这两大霸道总裁的智力博弈中,珍妮就不是那么肯定了,在安斯奈还未接触海登的前提下,她怀疑自己迅速答应海登的邀约也许会暴露了什么——甚至很可能海登直接把电话打到她的私人手机上,包括营造了那么一个必须马上决定的对话环境都是有所用意,而自己很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就让安斯奈落到了相对下风。现在品味到了伊莱恩的态度(当然也不是从那些明显不真心的宽慰,而是从对话中获得的直观感受),她这才放松下来,同时也感到自己真的彻底摆脱了假期,完完全全地回到了物欲横流、尔虞我诈的工作环境中,并迅速地捡拾回了学生心态,开始在心中分析、揣测起了伊莱恩现在可能的想法:能在伊莱恩和海登可能的对话中参上一脚,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非常难得的机会,珍妮知道自己眼下最好是有眼无嘴,毕竟这可不是她平时接触的那些几千万、上亿美元的交易,在这种数十亿规模的交易里,企图抖机灵、刷存在感是很愚蠢的行为,老实学着就足够了。
伊莱恩甚至没有把话说完就沉默了下来,但珍妮也没有出声,她耐心地等待了一会,伊莱恩这才打破了沉默。
“如果海登向你试探安斯奈的意向的话。”他的语气重新变得沉稳有力,并且——在和珍妮的对话中非常难得的,充满了总裁的魄力,“我希望你能……”
保姆车在机场外的高速公路上很有耐心地绕着圈子,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得到了什么命令,终于开进了机场,很快的,在私人飞机打开的舱门前,几个穿着黑西装的高级职员钻了出来,带着礼貌而殷勤的笑容迎了上来,保姆车也缓缓地在飞机前停稳,一个面带淡淡笑容的金发美女在保镖、助理的簇拥下,优雅地登上了舷梯……
身为福布斯排行榜有名的富豪,海登的宅邸肯定要比惊刻总裁奥斯卡的住处更豪奢一些,他在上东区68街拥有一套数十个房间的独立别墅,虽然占地肯定不如珍妮看好的那套庄园大,甚至可以说是远远不及,但按照珍妮的印象,这套房子的售价起码在四千万美元以上,毕竟,这可是寸土寸金的纽约曼哈顿,就是李斯,在上东区也就只是购置了一套公寓而已。
而和别墅本身的售价相比,陈列在客厅、走廊中的画作就要更珍贵得多了,海登的家就像是一个微型的博物馆景点,珍妮一路走来,身边都有人陪同介绍,她也忍不住一再放慢脚步,欣赏走廊中悬挂的大幅画作:毕加索、莫奈、梵高,这些一副就能买下移动豪宅的名画,全都是海登的藏品,这位超级富豪的一大爱好就是收集画作,也有很多的买手和鉴定专家为他服务,而每年这些名画的增值,也让海登的身家在持续上扬中——虽然对于大众来说,珍妮和海登一样都是‘超有钱’的那个阶级,但毫无疑问,对于珍妮来说,海登也依然属于‘超有钱’的阶级,和他比起来,她可能也就比赤贫好上那么一丁点,这和钱有很大关系,但某种程度上双方也存在着见识、胆色和气魄、手腕的差距,就像是珍妮现在也不会去收藏名画一样,虽然这是很好的投资手段,但她也没有那个人脉去确保买来的名画是真的,亦没有足够的现金承担这个风险,也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它缓慢升值……换句话说,身家不到那个地步,有些爱好你根本就玩不起。
而这些名画,除了持有增值、供人观赏以外,在海登的宅邸中还提供另一个作用,那就是为呆在室内的主人营造出神秘、威严的气势,这些通常只属于博物馆、基金会和各国皇室的名画,在这里却供一人随意的赏玩,那么这个人有多么的‘非人’也就不用多说了,即使珍妮也见过海登笼络赛义德时和蔼可亲的样子,对他没有太多的敬畏,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随着她一路走向餐厅,她也是有种被震慑到的感觉,眼下的情景已经超出她的见识极限了,好像不论前世今生,她都没有和资产到达这个程度的富豪单独餐叙过,所以前世的经验也无法帮助到她什么,珍妮现在更多的还是在依赖自己的教育行动:她知道,海登有些在玩弄心理把戏的意思,他之所以会安排她从这扇门进来,恐怕也是想把她镇住,这样在一会的会面中,他就能更方便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了。毕竟,如果他只是万年难得一见地动了兴致,在看完《梦露》后想要约一下主演吃饭,那么,为了表示尊重,他反而会来到门口迎接,而不是刻意还留在起居室内——越是身价百亿的富豪,就越贪钱,而越是身居高位的大人物,其实也越是注重细节。
“珍妮弗。”像是珍妮猜测的那样,海登这一次仿佛有些摆谱,直到珍妮走进餐厅,他才从椅子上跚跚起身,做了个欢迎的姿态,“非常高兴见到你——当然了,也非常高兴你能赏脸,我知道你才从北京回来,立刻就要再飞一段远路,对你来说一定很不容易。”
“谁让这是你的召唤呢,海登。”珍妮说,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似乎并不好奇海登请她来的用意,而是从容地和海登谈论了一些奥运期间的趣事,“是的,北京的确非常强大,这一次的奥运会,他们已经让全球民众都看到了,中国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多么强盛的国家……”
海登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让人难以分辨他的真实想法,他深陷的双眼紧紧地盯着珍妮,似乎想要从她的一举一动里读出她现在的心情,而珍妮则还是保持着单纯的微笑,好像她并没有刚飞过六个小时,又在抵步后梳妆打扮,只为了赴这个晚餐约会,只是走了30米,和朋友在附近的餐馆小酌一样,和海登天南海北地聊着家常,甚至还说起了赛义德,“……在看完《梦露》首映之后,他现在好像回阿布扎比去了。”
“是的,是的。”海登让侍者撤下他的沙拉盘,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他有可能会在阿布扎比财团里拿到一个位置,负责财团在北美的一些事宜,赛义的确是个非常出色的年轻人……”
他看了珍妮一眼,唇边的笑意加深了,海登拿起了汤匙,喝了一口汤,这才继续说道,“当然了,对你来说,他还远远不够好,不是吗?”
“您过奖了。”珍妮乖巧地说,但并没有显出被打动的样子,她秀气地吃了一口沙拉,又换了话题,“说到阿布扎比,我就想起了迪拜,您知道迪拜塔的修建工程已经停摆了吗?据说这是这一场金融风暴的影响,海登,你认为阿布扎比会伸出援手吗?”
“我想他们会的,”海登看起来有些失去耐心了,他没有再和珍妮绕圈圈,试图套近乎,而是抓住了她留出的话口,有些粗暴地把话题直接带向了核心,“珍妮弗,你是个很特别的明星,好像对财务金融有非凡的热情——告诉我,你是出于什么目的要拿到惊刻的股票呢?我知道你对斯考特说,你是希望能用《科技奇雄》的版权换点好处,但你的说法有点把我搞迷糊了,你就这么肯定惊刻的股票会稳赚不赔吗?为什么不要现金呢?这一点始终让我很好奇。”
很好,海登看来确实是要谈生意……而这也说明,他确实是被她的表现给搞迷糊了,起码,今晚到现在,她的表现没能让海登获得什么有效的信息。
这个小小的成就,让珍妮的笑容更加亮眼了,她也没有继续故弄玄虚下去,而是按照伊莱恩的指示,顺着海登的话往下说,“我也有一点很好奇的事,海登,你是个爱好电影的人不假,但我肯定你绝不是我的影迷——我想你也没看过《梦露》,不可能忽然迷上我,那么,是什么让你为我安排了私人飞机,以及这顿非常美好的晚餐呢?如果你能启发我一下,我会很高兴的。”
“啊,珍妮弗。”海登顿时也愉快地笑了起来,他往后一靠,轻松地看着珍妮,好像已经找到了自己问题的答案,“如果这是个游戏的话,可能我得把球击回你的半场了——既然这个邀请是这么的仓促,那么你为什么会毫不考虑地答应下来?我的魅力真有这么大吗,亲爱的珍妮弗?”
果然,海登的电话和邀约其实都是一种试探……他不可能不清楚珍妮对他的观感:看在赛义德的面子上,他来参加了那个欢迎派对,而她全程都没有因此对赛义德多笑一笑,在那之后也没有试图接触过海登,双方基本属于桥归桥路归路的状态,如果珍妮没有特定的目的,只是想要乘着惊刻即将被卖给影美的预期,持有股票多赚一些钱,那么对于海登的邀约不但不会答应,反而会因为他把电话打到了私人手机上而有些不舒服,而她自然接受这个电话,同时只是稍作考虑就接受了提议,这件简单的事已经足以说明珍妮的心态了:她认为海登会有一些必要的事想要和她沟通,而且也有自然的渠道拿到她的私人电话号码,而考量一下她的身份,以及珍妮坚持要换取惊刻股份的行为,那么接下来的推理环节就非常简易了。可能在她答应下来的那一刻,海登就猜到了安斯奈对惊刻的想法,以及珍妮本人想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考虑到赛义德即将在阿布扎比财团的北美版图里拿到一个重量级的位置,以及珍妮本人的光环,反正都是需要中间人带话,海登为什么不做个顺水人情呢?虽然有了猜测,但海登没有立刻联系安斯奈,而是继续这个邀约,想要和她套套近乎也很能理解,她会知道这件事,本身就说明珍妮和伊莱恩的关系也有多密切——而且她又是个明星,在很多人眼里,明星演员往往又自大又愚蠢,如果能从珍妮嘴里掏出一些信息的话,对于海登的兜售是很有利的,试想如果他事先知道安斯奈的底线的话,谈判对海登来说还有难度可言吗?他可以两边抬价,也可以逼迫安斯奈提高报价,这里可以操作的空间实在太大,根本列举不完。总之,今晚的约会虽然对想做掮客的珍妮来说是个好机会,也可以用‘宴无好宴’来形容,如果被海登知道了安斯奈的心理价位的话,她就有大麻烦了。
作为一个常年靠恶意收购、团结股东斗公司管理层的金融恶狼来说,海登的手段确实已经有点羚羊挂角、天马行空的意思了,珍妮虽然也历练了几年,但在他跟前终究新嫩,可以说从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就败下阵来,如果她就这样傻大胆地孤身前来的话,今晚到底会怎么发展还不好说,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背后也不是无人撑腰:伊莱恩仅仅是听珍妮转述了通话内容,就看穿了海登的用意,而他之所以能那么有把握地判断出了海登的动机,这归根到底也还是因为珍妮——
“好吧,这样的游戏看来可以毫无止境地持续下去,”珍妮也笑了起来,她现在正沉浸在醺醺然的愉悦感之中,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局面看来越来越向她和伊莱恩推测的方向走去,也是因为她感到自己在海登和伊莱恩隔空的交锋中,学到了很多。“不如这样,海登,我们数上‘一、二、三’,同时喊出我们的猜测吧?为什么你会邀请我,为什么我会来……我们都把自己的答案喊出来,好吗?”
“没问题。”海登·克鲁兹也舒心地笑了起来,看起来,他似乎认为一切尽在掌握,而且也因此有些得意,“呵呵,这会是很好的助兴游戏,不是吗?——对了,务必要尝尝汤里的虾仁,你会发现它不像是一般的汤料,非常的有滋味……”
交换了一些礼节性的餐桌对话,当然,还有那些从容、真挚的微笑,仿佛这真的只是个好玩的餐间小游戏,海登梳理了一下被染得乌黑的头发,这才言归正传,“那么,我来倒数了,3、2、1——”
脸上挂着的笑容在海登数到‘1’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苍白而勉强的变形表情,几乎是同时的,海登和珍妮都飞快地把自己的答案给说了出来,就像是两个正在决斗的骑士,把言辞当作武器,挥舞着利剑向对方刺去。
“安斯奈有意收购惊刻。”
“雷曼兄弟要破产了!”
两个非常不搭调,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在餐桌上方似乎都碰出了声音,而胜负也在一瞬间便已了然——海登脸上的笑意,只剩下唇角被肉毒杆菌固定的一点弧度,而他的讶异、惊慌和提防则毫不掩饰地从眼神中散发了出来,而珍妮呢,海登的答案早在她意料之中,海登的诧异更是证实了她和伊莱恩的猜想,她舒舒服服地往椅子上一靠,盘起双手,以胜利者的姿态欣赏起了海登的表情:海登肯定是已经收到了雷曼兄弟不会得到美联储援手的消息,因此想要甩出惊刻来套些现金,珍妮这个身具安斯奈背景的股东,就被挑选出来作为拉拢安斯奈入局和影美竞争的突破口,为此他精心设计了那通电话,也顺利地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本应该绝密的消息,早已为珍妮的‘直觉’所预言,而本来对珍妮的直觉论还将信将疑的伊莱恩,在《梦露》的大爆后,已经几乎成了信徒,在‘雷曼兄弟拿不到政府援助,破产只是时间问题’的前提下,伊莱恩大胆地猜测,海登已经收到了一些内线消息,并以此为前提对珍妮做了部署,这就让强弱易势,原本可以在安斯奈、影美之间左右逢源的海登,现在则必须要恐惧安斯奈提早放出消息,让市场知道他即将进入一段虚弱期,惹来他的那些生死大敌的凶猛攻击了。
‘也许你认为商业谈判是在一群西装革履,拿着高薪的男人女人在办公桌后唇枪舌剑,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伊莱恩语重心长的教导又一次出现在珍妮耳边,让她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下巴也更抬高了一点,“事实上,那些人干的只是门面活儿,他们能吃到的也不过是大餐后的残羹冷炙,真正的谈判交锋在颅骨之下完成,在见不得人的电话中完成,在隔空的无言对话中完成,通过只言片语完成,我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和你通上半小时的电话,就能决定我们在这宗收购案里能否少花十几亿的冤枉钱,珍妮弗,而这正是他们雇佣我的理由……”
‘如果你想要在商业领域有所建树的话,’伊莱恩的声音虚无缥缈、萦绕不去,“那么我建议你在接下来的谈话里好好看看海登的表现,这是一个非常宝贵的机会,我相信,从各种角度来说,你都一定会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