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已西落,素月又东升。
此时的襄城,一弦银月正白,泠风且徐徐,和着绵柔醉人的曲引荡漾于覃江之上。
傍水亭台,微风轻拂卷帘,依稀可见,一袭黛翠裙裳。闭目假寐,散发半遮面。银辉敷额,腮凝新荔,原是肤若鹅脂。半仰卧亭,细腰长挑,却道似花骨佳人。
近水亭外,夜色渐浓稠,江雾愈迷蒙。当下是玉漏相催急,花灯将熄风流尽。移船归城莺啼歇,徒留一江清冷无忧。阮拒霜仍旧半阖双眸,颇为享受这长更习习凉风之拂面而过的舒畅惬意。
然,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些巧合如同骨牌一般,一旦在不经意间触启后,便会牵连出一桩桩是非曲折来。人总是想要把持大局,却往往了然故事的经过,最终的结局波谲云诡,却是我们始料所不及的。
就譬如,阮拒霜号称盘丝谷中的“冷血无影手”,平生最厌的就是麻烦,却还是不得不摊上了一桩麻烦事。
此事得从半夜三更时的覃江上说起。
是夜,覃江江面上湿气弥漫,粼粼波光泛起,水天一色好似泼墨晕染。
由远及近,恍有桨声随风飘来。
未几,水起桨落声渐晰,一艘孤蓬小船缓缓临近江心,一盏冷色琉璃灯仿若鬼火摇曳闪烁在幽静无声的覃江江中。
几声轻咳自帐幕中传出,缥缈空虚。只见那船头划着桨的鹅黄衣裳少女转过身来。而后又闻得一声低咳,船内传来轻柔而略带喘息的声音:
“桑若,琴。”
不久,当鹅黄的身影再次回到船头时,覃江原本的死寂被打破了。
只听见,那扫弦声凝云,声振林木,又时而一弦孤响,犹如泣露芙蓉,凤凰鸣叫,声甚哀切:又时而七弦泠泠,犹如玉碎山崩,嘈嘈杂杂,遑以辨音。
随后“铮”得一声,曲声骤然而止,袅袅余音却仍在覃江江畔盘桓.回绕.流连。
一身妃白长裙,面容秀美绝伦的女子挽着秋香色披帛款款步出船内。执桨的桑若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女子,担忧地说道:
“小姐,夜寒露重,当心身子。”
女子淡淡回应了一声,只是垂眸望着江面,似是无意将目光慢慢投向了对面阮拒霜所憩的小亭中去。
一滴,两滴,三滴……夜露划落江面,溅起圈圈涟漪。
突然间,露珠悬于半空中反射着晶莹锃亮的银白烁光。
随着突兀响起的清越笑音,一道黛翠身影自亭中踏着凌波微步朝着孤蓬小船疾去。风入衣袂,身形翩然,墨发飞扬,眼角的一滴泪痣也在白月光下染上了些许霜色,似有欲滴之势。
小船轻轻摇晃着,著妃白长裙,面有病容的秀美女子,一双深若幽潭,波澜不惊的明眸紧紧盯着眼前这约莫二八年华,肤白发乌,丰神秀逸仿若天山雪莲,眉宇之间尽是清旷之息的翠裳伊人。
被唤作桑若的少女显然是被突然出现于船头的阮拒霜吓得不轻,立即将兰木浆弃在一旁,侧身挡在了自家小姐身前,小鹿般水灵澄澈的眼中溢满防备,颤抖着双手握上身后这双冰凉如水的十指,咬牙道:
“小姐,别,别怕。桑若护着您。”
阮拒霜眸光微动,淡淡一笑,戏谑道:
“桑若姑娘难不成是想替你家小姐来让我劫走?”不紧不慢的语调,声线慵懒柔和。
桑若抬眸对上阮拒霜笑意盈盈的双眼,身子微微一僵,回首见楚眷怀垂眸思忖,便悄声道:“小姐,桑若去引开她,梧桐姐姐应该就在这附近,您快唤梧桐来救您”
听罢,阮拒霜笑痕愈浓,顺着桑若和楚眷怀紧扣的双手,与楚眷怀深邃淡然的目光交汇,眼中闪过一丝难明。
久久未语的楚眷怀终于开口道:
“阁下可是盘丝谷冷血无影阮拒霜。”隐隐却是肯定的语气,一边从桑若身后走出,细看之下这女子比桑若要高出许多。
闻言,阮拒霜敛了笑意并未作答:“不知方才姑娘所奏之曲,何人谱之?”
半晌,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女声再度响起,楚眷怀缓缓道:“这是家母所做,名唤《愁未阑》。”
“好名,好曲,好个愁情。”阮拒霜扫过一眼楚眷怀静默冷然的神色,桑若也只立在一旁沉默不语,阮拒霜又状似不解地疑道:“令母必定才艺双绝,精于曲艺,此曲却道尽悲惋楚恻,怅悔多情。不知令母为何如此惝恍厌世而作此悲歌?”
“先母已故,不可妄论其事,恕眷怀无可告之,阁下请见谅。”楚眷怀随即冷声答道,倏然而逝的一抹伤痛幽怨,倦意淡漠一一被阮拒霜尽收眼底。
阮拒霜因着询问未果,心中深深叹了口气,心想从这冷面小姑娘身上打听点儿师父那些陈年旧事竟也这般艰难,实是无趣了,而夜又已深,不禁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示意告别,作势提步飞回岸边。
“阁下请留步。”
阮拒霜脚步一顿,收回步子,顾首挑眉看向楚眷怀,脸上的不奈神色未有遮掩道:“眷怀小姐可知我阮拒霜素来从不插足那些个纠纷琐事。小姐还是尽快归府罢,免得楚城主以为我拐走了他的独女。”
“阁下若是愿助我为兄长报仇,眷怀愿以十五株藏雪莲作为交换。”
“藏雪莲”三字一出口,正中阮拒霜下怀。阮拒霜也难得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来,注视这楚眷怀信誓旦旦的样子,心上十分欢喜却还是怀疑道:“你莫不是诓我的?你爹怎会将藏雪莲交由你?”
“阁下无需担心此事,眷怀只知道阁下此刻急需藏雪莲救人性命,难道不是么?阁下若是愿意助眷怀一臂之力,眷怀便先出六株来延那人的半年性命。”
阮拒霜倒是惊讶于楚眷怀所谓的半年期限“你……半年就可以扳倒白裾和楚穆赟?”
“兴许可以。”
“可我不做赔本买卖。我只入这场戏半年,只做个过客,期限一到我便离开。”
“当然。”
“可是藏雪莲在整个襄城中便仅有二十三株,其中二十一株在楚府被楚穆赟封藏于密室当中。你,倒是令我刮目相看啊。”
“能得到阁下的信任便是眷怀的荣幸。”
“有趣,自家女儿拿自家的宝贝来对付自己,我倒是很好奇楚城主知晓此事后的表情呢。”
孤蓬小船中再次传出阮拒霜清越空灵的笑声,余音惊得覃江泛起点点微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