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苍翠,遮云蔽日,清风拂起叶清欢的长发,也吹散了她连日来低迷的心情;小路崎岖,直通天边,远方是沉沉暮霭,谁也不知道坠落的夕阳明天会从东边的哪一角升起。
谢老师坐在山林中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信手折了一片翠绿竹叶,迎着晚风,轻轻吹起一支当地的民歌。那曲声悠扬至极,引得树上的鸟儿也轻轻鸣叫起来,仿佛是在低声地唱和。
叶清欢倚树而立,静静倾听着这优美的旋律,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回到了那个开满蔷薇的小镇上。那时的她每日这个时候,都会满怀憧憬地等待对面小木屋里的大提琴声响起,整颗心噗噗地跳着,幸福、紧张,而又荡漾着粉红色的甜蜜。
“清欢,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音乐?”一曲罢了,谢老师看向叶清欢,微笑着问道。
“因为音乐能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替我把内心想说而又不能说的话讲出来。”叶清欢凝视着远方的暮霭,脸庞上浮起一片红云,“谢老师,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是一个敏感沉默的孩子,很多时候我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来表达自己,而音乐可以帮助我表达自己,可以帮助我更好地与这个世界沟通。”
“清欢,你说得没错,音乐是我们和世界沟通的一种语言。”谢老师点头道,“既然如此,也就是说,只有同样懂得这种语言的人,才能真正懂得我们,找到我们心的节拍与频率;那么,如果对方根本没有理解这种语言的能力,我们又何必一定要固执地与他对话呢?”
“谢老师,你的意思是?”叶清欢认真思索着谢老师话中的含义。
“我的意思是,一个真正热爱音乐的人,会用毕生来寻找与其内心频率相通的听众,而不是将自己困于某个看上去盛大华丽实则嘈杂喧嚣的舞台,对着一群并不懂自己的人进行技巧上的展示。那是表演,而不是真正的音乐!”谢老师双眸炯炯,宛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般明亮,“清欢,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懂其中的差别吗?掌声、灯光、华美、绚烂,这些从来不是音乐本身,相反,真正的音乐是静寂、沉默、忧伤、尖锐,直指人心、伤痕累累的。它充满故事,而这些故事只有与音乐的主人有着同样心灵厚度的人才懂。清欢,”谢老师站起身来,“我知道你这段遭受到了生活的沉重打击,那些流言,那些诽谤,那些欲加之罪,那些侮辱和伤害,让你痛苦不堪,让你对生活变得迷茫。但是从另一方面说,它们对于你的人生,对于你的音乐历程,是一次极好的修行和磨练,由此你对人性,对社会,对生命本身将获得更加深刻的体悟,你可以抛弃那些华丽却空洞的东西,找到真正与你的心拥有相同频率的人,与你所向往的那个世界进行一场更加深刻的对话。否则,终其一生,你最多也只能达到俞景行的高度,成为一个优秀的音乐工匠,而不是一个伟大的音乐家。”
“何况,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谢老师拉起叶清欢,走到一棵生长在山崖边上的大树前,“你听,这呼啸的山风,像不像贝多芬的曲子,充满了对命运的抗争,有一种巨大的生命力在其中流淌;而春天树枝抽芽的声音,那是牧童的笛语、少年的歌声,清脆、空灵,有种不受世间一切事物羁绊的美好;冬天雪花落下的声音,则是深闺女子的纤纤素手在古筝上拂过,清纯美好中带一丝幽怨一声叹息……”谢老师直视叶清欢的眼睛,他实在不想看到这个充满音乐灵性的女孩就此妥协沉沦和光芒黯淡下去,“清欢,其实大自然是一个热爱音乐的人最好的朋友,而心灵则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大能量。你的才华与灵气不需要那些世俗的东西来证明,你的音乐自有懂你的人来聆听;只要心底对音乐那份最纯粹的热爱还在,你就不会孤单!”
谢老师这席话仿佛一道光,射入了叶清欢心口的某个地方。长期以来,她都想通过音乐来表达自己,证明自己,她曾幻想站在华丽的舞台中央,像俞景行那样拥有鲜花、掌声和数不尽的赞誉;但愈走近那样的生活,她却愈感到彷徨,那些不得已穿梭于各种商业演出活动的日子里,她总感觉自己是在戴着面具表演,所演绎出的曲子没有灵魂,缺少直击心底的力量。而这些天,一连串的打击使她的心变得更加沉重和麻木,对于音乐那种与生俱来的,轻盈的、敏锐的感受力似乎也正在不知不觉地消退,她甚至担心自己与音乐间的缘分就这样完了。幸好,有谢老师这番话,有谢老师为她精心安排的此次贵州大山之行,让她重新获得了一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之感,重新找回了关于音乐的最纯粹的心情和状态——那是黄昏时分聆听木屋里大提琴声响起的憧憬与惊喜,那是流光溢彩的生命在琴弦上无拘无束的歌唱,那是发自心灵深处的一种很奇妙的感触,那是一种回归,一种释放,一种去除生命本体束缚的性情张扬与自在呐喊。
“谢谢你,谢老师。我懂了。”叶清欢觉得此时眼前的一切景物仿佛都沐浴在一道柔和的光环里,那光晕让她觉得心头无比安定、温暖。
“对了,谢老师,我自己谱了一支关于家乡的曲子——《蔷薇小镇》,一直都很想演奏给你听。”想到那首沉淀了自己所有感慨、情愫、希望与梦想的曲子,叶清欢的心便充溢着复杂的悸动,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好啊,我还没有听过你创作的曲子呢?”谢老师眼神中充满期待。
两人回到村里,叶清欢从随身携带的行李中拿出那把谢老师当年赠送的大提琴来。
“你还保存着?都这么旧了!”谢老师抚摸着琴身,诸多往事涌上心头。
“旧了,音色更温暖。”叶清欢纤细的手指抚过琴弦,像是抚过那段忧伤而美好的岁月。
一曲终了,谢老师许久没有说话,半响,他才望着叶清欢激动地说,“这是我这几年听过的最好的曲子!”
“真的?”谢老师的这个评价对于叶清欢来说无异于一针强心剂。大部分时候她都孤独地跋涉在通往大提琴艺术殿堂的路上,四顾茫茫,形单影只。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更对自己的音乐创作没有足够的信心。
“可是,俞景行他剽窃了我的作品,并将名字改成了《梦幻天堂》。他是国内第一的大提琴家,没有人会相信我的。”叶清欢轻轻低下头去。
“那又有什么关系?”谢老师安慰道,“清欢,你的创作才华是他剽窃不去的。你完全可以以这首《蔷薇小镇》为起点,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是金子就会发光。”
“我真的可以吗?”叶清欢定定地望着谢老师。
“当然!”谢老师知道此时的叶清欢最缺的就是信心,他温和地看着这个充满灵气的女孩,“清欢,你要记住,音乐是向内的行走,而不是向外的追逐,过分在乎外界的声音,只会让自己失去心灵的依仗,如同水中的飘萍,无根可依。现在你要做的就是遵从内心的呼唤,自由自在地用音乐来表达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与热爱。世俗的荣辱得失,不要看得那么重。他可以剽窃一次作品,却剽窃不了你的灵魂去,除非你将自己的灵魂封存起来。”
“我懂了,谢老师!”叶清欢用力点头,她终于知道以后的路该往哪个方向走了。她似乎感到,那种对于音乐与生俱来的敏锐感觉,那种拼命想把自己在琴弦上表现出来的创作冲动,又重新在她的血液里活了起来。一个新的叶清欢正在蓬蓬勃勃地生长。
叶清欢走的那天,谢老师带着全班同学来送她。孩子们集体唱起了李叔同大师所写的《送别》,稚嫩的童声在山野的风中听来格外清新美好。一双双乌溜溜的黑色眼睛,齐齐望着叶清欢这个几天来蓦然闯进他们小小王国的不速之客,他们不知道叶清欢从何而来又要到何方去,但他们知道叶清欢是谢老师的朋友,那么,这就已经足够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叶清欢边走边回头,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天,但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里。一股巨大的暖流将她的心房柔软地包裹着,与此同时,一个大胆的念头也在她的脑海中闪过——那便是在未来的某一天,举办一场特别的个人音乐会,通过大提琴给那些真正懂得她的人讲述一个关于青春、梦想和成长的故事,并将全部所得献给贵州大山深处的这些孩子们,为他们建一所设施良好的现代化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