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十三笑意吟吟的模样真是令人不喜。
沈昭暗自皱眉,继而又平复情绪,冷声道:“我听闻苏公子同湖广布政使谢大人交好,不知此事若是传出去,对谢大人可有影响?”
苏十三听到此话,顿时一愣,猛地抬眼看向沈昭。这一次,他眼里的笑意已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惊诧。他竟不知道对方连谢家的事都清楚。
他有点失算了。
“信口胡言之话,如何让人信服?且我同谢大人并无交情,姑娘怕是有些误会。”
“公子何必急着掩饰?”沈昭轻笑一声,目露冷凝之色,“此事你我自是心知肚明。”
苏十三闻言,神色当下也是微沉,“沈姑娘,无凭无据的话,说出来是没用的。你若是想以此为把柄要挟于我,过于牵强。至于你的几位朋友则更不可能出来。”
苏十三的语气虽然微沉,但丝毫不见慌乱之意。沈昭知道凭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是她尚且有些犹豫。
按理说说一半留一半才是万全之策,但是她的底牌并不多,只露这么一张似乎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可真要全露了,对方若是恼羞成怒,难保不会对她出手,除之而后快。
她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道:“若非迫不得已,我岂会出此下策。我无意与公子为难,只是那几位的确是我的朋友,他们既然求到我这儿来,自然是要想想法子的。”
苏十三摇摇头,“沈姑娘若是不曾开口,倒也商榷的余地。只是姑娘既已说出这样的话,他们又是在里边做事的,我又岂能轻易放他们走?”
苏十三这话算是间接承认私运一事。他一面说着沈昭的话是胡言乱语,一面又承认此事,这样的心思实在难以琢磨。
“是我鲁莽了。”沈昭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继而又提起别的事来,“听闻苏公子从北地而来,不知公子祖籍北直隶何处?”
苏十三听她突然提起祖籍一事,倒是愣了一下,接着又淡淡地笑,“姑娘弄错了。我虽自北地而来,却非北直隶人士,而是出自太原苏家。”
“太原苏家?”沈昭猛地一顿,忍不住蹙起细眉,带几分疑惑地看向苏十三,“是那个天下盐商之首的太原苏家吗?”
“正是行商之家。”苏十三微笑着点头。
沈昭顿时默然不语。
说实话,苏十三这番言论她并不信。单看苏家祖上定下的规矩,便可知苏氏子弟行事有度。私运一事有多凶险,他们不可能不知晓。
再者,要是没有朝中大臣护航也不敢轻易插手。苏家并非皇商,跟朝中大臣的来往应该并不多。可是他的语气这般笃定……她又不知道从何怀疑起。
她压下心底的疑虑。
蓦地想起苏修允来,他跟苏十三是什么关系……瞧苏十三这模样若是生于苏氏,地位定然不低。她初次见他,是京师大觉寺,苏家的人去大觉寺倒也不是不可能……
“前段时间,苏家亦有一位公子与我有过交际。不知苏公子可曾知晓?”
“你说的是修允吧。”苏十三早就料想她有此一提,因此并不讶异,“他是我兄长。”
果真是相识的。沈昭了然地点点头。
她记得苏修允当时是同她买一处田庄,后来她也让人打听过,似乎周围的那一块地都被人买下了。虽不曾见过背后主人,但她猜想应当是苏修允无疑。他们在城南买一大块地是为何?
按照关老先生所想,苏修允背后应有同伙,那同伙想必就是苏十三。苏修允曾言他为族中旁支,所行之事不代表苏家,可苏十三地位应当不低,难道还不能代表苏家?
还是他们所行之事,并不能得到苏家认同?
而且苏十三还同谢时镇交好,且有意插手朝政,甚至可能是令程窦两党都忌惮的第三股势力。从商之家,竟行如此之事,他们……意欲何为?或者说苏十三意欲何为?
沈昭突然觉得苏十三的身份并不重要,关键是……他的目的是什么?事情突然变得麻烦了。她忍不住皱了皱眉,继而又问出她今日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苏公子对孟家十分熟悉么?”
苏十三闻言顿时诧异起来。
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问起孟家,定是从哪里听到了他那日说的话。是沈行书同她说的吗?还是南书房那边有她的眼线?自己家里也需要安插眼线么?
“我曾探查过一番。”他给出了一个十分中肯的答案,“沈姑娘为何提及此事?”
沈昭不能从他的话里得出任何消息,听到他问了话,便面露笑意,“我代家父感谢公子的提点之恩。”
却并没有说自己从何得知。
苏十三不相信沈行书那种人会此事告知自己的幼女,她定然是从别处得知。
他笑了笑,淡淡地道:“举手之劳,不必多礼。姑娘既然知晓此事,便知我此番不是为求回报,不过是仰慕令尊,不忍其遭受磋磨。”
还是先前的说词,但是沈昭却觉得不太可信。只是苏十三这般模样,定然不会再向她作过多的解释。这一番询问毫无结果。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复又说道:“公子既能开口提醒家父,为何不能看在家父的面子上,放了我那两位朋友?”
“沈姑娘,这是两件事。”苏十三不咸不淡地说道。
显然不为沈昭这一番说词而动容。
这真是在逼她啊。
“我听闻湖广布政使谢大人的长子行事恭谨,勤政爱民,是不可多得的清廉之官。可为何他不曾平步青云,反而到惠州这等偏远之地任职?”
沈昭若是真的有疑问,自然不会问出这话。毕竟苏十三只是个商人。她既然问了这话,便不是为解惑。她这是在敲打苏十三。
只是她这番敲打并不曾起到多少作用。苏十三的神色依旧那般沉静,并未有多少起伏。
谢存嘉一事本就古怪,她能知晓自己同谢时镇交好,定然也能猜到谢存嘉一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只是这个小姑娘还是比他想象中更聪明。
不知她一个小姑娘哪来的门路,探查这些事?
当然,他心里虽这般想,面上却不会真的承认。毕竟猜测还是猜测。“姑娘这话可问错人了。谢大人的升迁哪是我能知晓的。”
沈昭也知道照他这性子确实不会轻易承认,不过她也不需要对方承认此事。
“坊间传言谢大人落得如此境地,皆是朝中奸佞构陷的结果,但是我相信对此存疑的人定然不少。苏公子以为呢?”
苏十三并不多言。
单凭这么几句话,可不能对他造成威胁。他既然敢南下,便已做好准备,行事之后也已抹去所有痕迹。谢家的事沈昭能知晓全凭机缘,别人可没有这样的机缘。不然他怎能安然呆到今日。
沈昭见他无动于衷,便又下了一剂猛药,“自广东赈灾一事过后,朝中诸大臣对此颇存疑虑,多次探查。想必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谢大人也极为感兴趣。而他背后之人……”
余下的话沈昭没有再说,其意却不言而喻。
“姑娘这又是要挟我吗?”
苏十三的神色略微沉凝,比之前少了些许云淡风轻。一个有趣的小姑娘他当然可以接受,可这份有趣如果不受控制,那就少了趣味。
沈昭今日做了两次要挟之事,但后者的压迫力明显更大。
这让他稍有不喜。
他微眯着眼看向沈昭,语气里带了些许冷意,“沈姑娘可知太聪明的人,向来没有好下场。”
沈昭这会儿已没有那些顾忌,说起话来也随意许多。“可做人若是太糊涂,难免死得不明不白。更何况我未必会死。”
“姑娘可不要太自信。”苏十三淡淡地笑,“我总有法子让姑娘走得悄无声息。”
“苏公子,我再提醒你一句。”沈昭的眼里泛起冷意,“若是我死了,苏公子同谢大人交好之事随即便会呈到窦阁老面前,相信窦阁老会感兴趣。”
不得不说,沈昭这句话还是十分有作用的。沈昭怕不怕死,苏十三不清楚。但是这事传出去,对他的确没有半点好处。
小姑娘的威胁终是起了作用。
苏十三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过几日我便让他们离开绸庄。”
沈昭闻言,心里头松了口气。只要苏十三肯服软就行。至于那些事,她定然不会说出去,她还是很惜命的。
“他叫薛柏一。公子到时候只要让人问他,便可知有些什么人要走。”
苏十三听闻,顿时一愣,失笑道:“你连他们叫什么都不清楚,也值得这般冒险?”
沈昭听出了里边的戏弄之意,顿时冷哼一声,“我认识薛柏一。”
她停了片刻,又道:“公子既然答应放人,别的事我定不会透露半分,还请公子放心。”
苏十三知晓她应当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且她今日既然说了此事,他往后定会多加防备,对他倒造不成太大威胁。
沈昭见他没有异议,便起身同他告辞。她终究不能在外边逗留过久。苏十三见她没有半分停顿,心里头倒有些无奈。这小姑娘还真是没有半分别的意思。
眼见着沈昭就快出门了,他终于忍不住喊住,“沈姑娘,你还记得……”
“什么?”沈昭闻言,忍不住停下脚步,偏头看向他。眼眸里透出几分疑惑。
苏十三却露出几分苦笑来,他摇摇头,自言自语般地道:“罢了,你知道什么。”
顿了一会儿,他又朝沈昭露出一个十分柔和的笑容来,“沈姑娘,请你相信,我那日提醒令尊,绝无恶意。”
沈昭觉得他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半晌之后,才缓缓说道:“我相信苏公子。”
苏十三脸上的笑意更浓。
你曾对我说安宁,我今日便还你安宁,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