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阁顿时喧闹起来。
“这是孟家的大公子孟湛吧。”
“瞧那风姿只怕不差。这水调阁莫非是他请来的?这位大公子本事到不小。”
“听说一直在外游学,已有三年不曾回归善了。”
“三年前的乡试他得了解元的名头,孟大老爷为压一压他的性子,之后春闱没有让他下场,而是游学四方。如今三年一届的春闱又要到了,他这一次该是下场了吧。”
看台上的孟老太君脸上也露出那种对顽皮孙辈既无奈又心疼的笑容,一连说了三个好。孟家的大太太与大奶奶也是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而在另一个单间的孟妧,在看到戏台上的那人摘了面具后,便有点按耐不住了,不仅让身边的大丫鬟下去迎,就连跟荣阳县主说笑都有点心不在焉。
惹得荣阳也忍不住询问起来,“刚刚那献寿的公子也是孟家的少爷?
孟妧听了便敛住了心神,端端正正地回她,“正是家中大哥。”
“既是孟家的大公子,又是风姿卓越之辈,怎么我还不曾见过他?莫不是他这些年皆是深居简出。”
“倒不是深居简出。”孟妧听她这么问,心里头莫名有些不舒服,又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便只好小心地回话。
“家兄三年前便离家游学,直到今日才回来。县主未曾见过也属正常。”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荣阳之前一直住在庆远府,两年前到惠州府的时候,孟湛早已离家。
这时,郑云岫又在旁边提了一句,“姐姐莫非是忘了,你之前还写信问过我岭南第一公子是哪一位。便是这位孟家大公子了。”
荣阳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似的,一声惊呼,拿着帕子掩着嘴角低声道,“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位束发之年便中了解元的第一公子。”
说着,她还忍不住往楼下望去,正好看到孟湛走下台阶时随风而起的衣摆,更显少年风采。
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羞涩,双眸却愈发明亮,“瞧这风姿确实是担得起第一公子的名头。”
郑云岫见她难得露出一副小姑娘姿态来,忍不住打趣,“那这孟大公子可还能入你的眼?”
荣阳刚想点头,又猛的反应郑云岫是在打趣她,不由得有点恼羞成怒,“你一个姑娘家的,怎能说这种话?”
郑云岫就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说话,其意却是不言而喻。
一旁的孟妧看着她们玩闹,嘴角的笑容莫名僵硬起来,有些不是滋味。
而那边孟湛一下戏台,孟妧身边的梅疏就迎上去屈膝行礼,“湛少爷。”
孟湛自然是记得她的,便停住了步子,脸上也露出舒适的笑容来,“你家姑娘近来可好?”
“姑娘安好。”梅疏微低着头,用不急不缓地声音回话,“就是时常忍不住念叨湛少爷何时能归家?湛少爷这一走三年,竟是半句话也未曾捎回来。”
那语气里竟还带着些许埋怨的意味。
孟湛到也不觉得她僭越。
孟湛与孟妧虽是堂兄妹关系却十分亲近,梅疏是伺候着孟妧长大的,其品性如何,他也清楚。不过是想帮孟妧说句话罢了。
孟湛便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回头定会给你们姑娘赔罪。”
梅疏得了这句话,到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正欲询问孟湛回府之后的打算,不料孟湛却错开她的身子,往前走了几步,对那穿着藕荷色妆花褙子的妇人颇为亲切地喊了声,“赵嬷嬷。”
正是孟赵氏身边的嬷嬷。从孟赵氏娘家跟过来的,十分得她的看重。
“湛少爷。”赵嬷嬷弯腰行了个礼,笑得十分和蔼。
梅疏便跟着上去行礼。“梅疏也在呢。”
赵嬷嬷笑着点头,又问起孟湛来,“湛少爷刚刚回府,可要先歇息会儿,大奶奶的意思是先不用着急去请安。”
“不必了。我三年不曾归家,应该先去给各位长辈请安的。”孟湛微微摇了摇头,又接着说,“我有两位好友正在右侧的厢房里歇息,嬷嬷帮忙安排一下吧。”
“可是少爷在信中提及的那两位?早就安排好了客房。”赵嬷嬷一边询问,一边跟着孟湛往厢房那边走。
孟湛刚应了是,又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一位是扬州府转运使家的大公子。一位是太原府的苏公子。”
赵嬷嬷一听,心中顿起惊异。
孟湛在信中只说过有两位好友,可没提起这些,如今一听,才发现这两位来头都不小。
先不说那位苏公子。至少扬州府转运使家的大公子身份就不低。
“那老奴需不需要……”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孟湛打断了,“不必,好生招待便是了。”
赵嬷嬷顿时禁了声,原先他们并不清楚两位公子的身份,只当成寻常好友,安排的地方也是中规中矩的。
可如今看来应当是贵客无疑,理应重新安排,没想到孟湛却不许,只要伺候方面精细便可。莫不是两位公子不想过于张扬?
赵嬷嬷这么想着便回道,“老奴这就去安排。”
孟湛交代完这些事,就去换了一身衣服,由梅疏领着先是去楼下男宾那边向各家长辈同辈行了礼,然后才上了楼。
因着福寿阁里坐的都是年长的女眷,就不必太避嫌,只让人提前打了声招呼。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珠帘相撞的清脆声蓦地响起,接着就是丫鬟略显轻快的声音传了过来。
“湛少爷来了。”
众人的目光就都转去了门口。
孟湛略显消瘦的颀长身影便透过珠帘显现出来,他发间插着通体雪白的玉簪,换了件碧青色云纹杭绸直裰,下摆的银丝纹路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步子虽大却不急不缓,显出了一分沉稳与内敛。
没有了之前的张扬,更不像是会作戏子装扮的人。
就连一向不怎么赞许他人的沈余氏看着也忍不住跟陈林氏感叹了句,“孟家是真真正正的出了个出色的子弟。”
沈余氏的感慨不无道理,陈林氏也见过京师那些簪缨世家的子孙后辈。
无论品性还是行为举止都极为妥当,不卑不亢,不是普通人家能比的,而孟湛比起他们来却所差无几,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只见孟湛大步走到离孟老太君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撩衣袍跪了下来,当即就磕了三个响头。
“请老太君安。湛哥儿不孝,许久不曾回家探望老太君,不知老太君身子可安好?”
“安好,哪有不好的?”孟老太君拿起帕子印了印眼角,“倒是你这几年在外头受苦了。平日里在外头可有注意吃食方面?歇息的地方如何?能不能受得住?怎么瞧着消瘦了许多?”
“母亲,您再仔细瞧瞧,湛哥儿离家时不过束发之年,如今长大长高了,自然是身姿挺拔,愈发修长了。”
一旁的孟大太太扶着孟老太君前倾的身子,俯身在她耳边笑道。
接着又指使丫鬟搬座椅端茶水伺候。
孟湛跟着就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叫孟老太君仔细瞧了几眼,又向孟大太太和孟大奶奶行礼。
孟大奶奶亦是思子心切,拉着孟湛,虽没说一句话,眼角却发红,隐隐带着泪光,一遍一遍打量着孟湛的身形。
孟老太君忍不住用不高不低地声音抱怨了几句,“早说了会赶回来,可半路上却不支个人送封信回来,到叫我们这一干人等在家里瞎着急。好在你今天是赶回来了。”
孟湛就坐在一旁细声抚慰,又仔仔细细地答了孟老太君的话,“回来的路程不定,在两淮那边更是转了几回,怕冒然回信让老太君忧心。不曾想还是让老太君忧心了。”
“你啊,回来了就好。”孟老太君露出既无奈又欣慰地笑容,又忍不住拿起帕子印了印眼角。“你祖父未免太狠心了点,明知道你去了京都,还不仔细照顾你。”
孟湛知道她说的是他刚到京城那会儿,恰好遇上三年一届的品诗宴,因没有请帖又没有人领着差点被人拒之门外的事。
不过这事他并没有多少想法,孟家对子弟本就是放养式的,他祖父更不许子弟借孟家的名义在外行事,在他们未及冠时的游学是好是坏都由自己承担。
孟湛不过是例行规矩罢了。
不过孟老太君年纪大了,愈发心疼这些个子孙后辈,每每遇到这些事就要指责一番。
孟家的几位太太奶奶也都知道要是再让孟老太君说下去怕是停不下来,况且这里毕竟是女眷待的地方,孟湛一个男子也不好久留。
于是孟大太太便忍不住小声提了一句,“母亲,二叔一人在下边怕是忙不过来,该让湛哥儿跟着见识一下。”“是该见识一下。”孟老太君连连点头,让孟湛请安离开了。
孟湛离开下台后,水调阁准备的下一折也紧跟着上了,大家的视线都被戏曲吸引了,也就没有再提刚才的事。
而沈昭等到析玉回来后,便借着更衣之名离开石渠阁,走到阁楼后边的小花园歇息。
因这小花园旁边还有一条连接石渠阁与内院的过道,内院里的丫鬟婆子都从这儿过,有什么事都能互相看到,反倒少了那些疑虑,显得坦坦荡荡。
“你跟着下去是否发现什么?孟湛何时回来的,怎么没有消息传来?”
沈昭端起石桌上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茶水微热温度刚刚好,应该是刚换上不久,也是怕有人来这种小花园歇息,特意准备的。
“梅疏向孟大公子请安去了。婢子不敢跟在她身后,只好借着问路,向下边伺候的丫鬟打听了一下。说是早就回了信,不过却是才到家。”
析玉在一旁服侍沈昭吃瓜果。
“竟是早有准备的?可这个时间他怎么会回来?”沈昭忍不住微微蹙眉。
三年前,孟湛中了解元,以他的才学本可以接着下场的,但孟大老爷为了磨练他,硬是压着不许他下场。
如今三年将过,明年的春闱肯定得下场,这个时候他应该留在京师准备才是,怎么会回来。
“春闱一事可有人提及?”
“未曾。”析玉摇摇头,又忍不住说,“可这事也不用多提吧。明年的春闱他怎么也该下场。”
这话沈昭没有反驳,这事的确没什么好提的,他过了年便可说是十九了。
这次若不下场,再等三年,时间可就晚了点,未必就是最好的时机了,况且孟家在朝堂也有人脉,又哪会让他等。
莫非……沈昭突然想起一事来。
“你之前跟微雨叙旧,可说起清和雅集一事了,孟家是怎么看的?”
清和雅集是前朝流传下来的盛事之一,因在卯,未,亥这几年的四月举行,故称清和。
前来赴宴的也均是学识渊博卓尔不凡的青年才俊,而那些能在雅集上脱颖而出的,最终无一不是极负盛名之人。
比如前朝时期的三朝元老中书令章之龄,出身邯郸余家的大儒余怀璋,大长公主摄政期间的著名谋士大儒关山月。
还有当朝首辅兼太傅程濂,当世大儒著名书法家王峥等都是参加过清和雅集的人。
而自大长公主摄政之后,为了增强国朝子民的骑术,便将雅集六艺中的御改为骑,于是参与的人除了文人墨客之外,又多了勋贵武将家的子弟。
今上践祚后,也将目光放在了这里,各处的年轻子弟更是为此准备数月,不远千里赶往京师,清和雅集于是出现了空前盛况。
而今年的清和雅集比起以往更加瞩目,因为这一次不仅有国朝的青年才俊参与,就连十四皇子也都过来做那评判之人。
现如今谁不知十四皇子虽是非嫡非长,却是今上最受宠的郑贵妃所出,也因此独得今上的青睐,他这么一来,少说也是带了今上那一双眼的。
况且今上至今也未曾立储,最终花落谁家尚不可知,可若是站对了地方,夺得了那从龙之功,往后还怕不能求得那泼天富贵吗?
因此这一次的清和雅集的确是精彩万分。
听沈昭问起,析玉便也想起此事了。
这次的清和雅集孟湛也参与了,而且因技艺精湛,颇得十四皇子的赏识,就是今上也同孟正棣说了一句,岭南多英杰。
“听微雨的意思,孟老太君并不允许谈论此事,若不是我提及,她怕也忘了。只是这毕竟也是今上的恩宠,孟家如此行事,莫非是不将这份恩宠放在眼里?”
“若真不放在眼里,孟大老爷这些年又何苦在京都熬着?”沈昭略微沉吟。
孟家虽是孔孟后人,但经过多年的传承如今颇负盛名的也只有孔氏嫡枝的衍圣公府。
而惠州的孟家也只是分支,不过是占了个名头,并不能有多少实质性的作用。孟家又怎会不在意这一份恩宠?更何况孟湛在清和雅集的表现也不简单。
世人皆知十四皇子遵循古法,推崇礼乐,却不知他其实最喜骑射。而孟湛此次能在雅集上拔得头筹,夺得十四皇子赏识,与他骑**湛也脱不了干系。
孟湛一介书生,出身书香世家,擅长骑射本就十分不易,能在十四皇子面前展示更是难得。
这事若没有巧合,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只是孟家向来以清誉明洁立世,又怎会轻易站队?况且今上迟迟不立储,谁又知会有何变数,又有谁会轻易站这个队?这期间莫不是有何差错?
可也只有这样的缘由能让孟湛亲自跑一趟吧。
析玉见沈昭久久没有说话,便忍不住说,“既如此,那孟老太君又是何意?”
“孟湛此次回来只为祝寿吗?可曾提起别的事?”
“没有。不过听那丫鬟的意思,孟大公子并非是一个人回来的,似乎还有两位好友。”
“可知晓身份?”
“只知晓一位姓季一位姓苏,别的就不清楚了。”析玉摇了摇头。
沈昭的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些,她一向很关注孟家。
一是因为与孟家来往颇多,打探消息很方便,且孟家老爷在京中经营多年,虽只是国子监祭酒,可未必就没有更上一层楼的心思。
否则以他的年纪又何必还在这个位子上死熬,不过是想给孟家多搭一座桥罢了。
二是因为孟湛这个人很不简单,不说龙凤之资,但也绝非池中之物。
三岁启蒙,通晓经义,九岁入豫东学府,拜在大儒张永卿门下,之后一直苦读数年,直到十四岁考取生员,然后参加乡试,夺得解元一举成名。
接下来,又蛰伏三年,游学四方。
他上桂榜的时候,她曾远远地见过他几面,从始至终都是笑容满面,但却很难让人瞧出别的什么来,他当时才多大,至多不过束发之年。
先不说孟大老爷的心思,至少孟家有这样的后辈,就绝不会止步于此。
而他们要想离开惠州府这偏远之地,就少不了这样的助力。只是孟家现在风头正盛,恐怕合作不易。
况且孟湛这样的人也很难能为人所用,如今游学归来,怕是心思更难测。
沈昭想了想又撇开这个话题不谈,“我见荣阳县主身边的掌珠似乎也跟着下去了。”
听到这事,析玉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是奔着大公子去的,不过被梅疏拦了下来。紧接着就向梅疏打听起大公子来。怕是问的东西颇为隐秘,梅疏的脸色当即就变了,掌珠却不管这些。只是不依不饶地问。”
沈昭不由得想起之前在石渠阁里荣阳的那一声赞叹,这做奴婢的对主子的心思还真是看一步走三步。
“怕是不管掌珠问的是什么,梅疏的脸色都不会好看。”
析玉清楚自家主子的意思。
这归善县人人都知孟家大姑娘孟妧对自家大堂哥的仰慕之情绝非一般,不论向谁打听孟湛的事都好过向孟妧打听,真假不说,还怕凭空惹来记恨。
这荣阳县主怕也是不清楚状况。
主仆俩在这边聊了好一会儿,孟家那边才打发下人过来寻,说是姑娘们要去小竹林那边赏花,问她是否跟着一块。
沈昭略一思索便也同意了,跟着领路的丫鬟往那边走。
小竹林在孟府的北边,孟大老爷喜竹,便在府里特意开辟了一片地种竹,竹只是普通的竹,不过长势甚好,又静心搭理,到显出一股特别的风味来。
孟府经常在竹林里搭起桌椅,摆上各种花盆供人欣赏。
一行人刚走几步,便听到不远处有男子的交谈声传来。这个地方连着内外院,偶尔遇到外男也很正常。
几人便走到小道边停下,沈昭则微低着头躲到了两个丫鬟的身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隐隐可看到晃动的衣摆。
孟家的丫鬟紧接着屈膝行礼,“湛少爷,季公子,苏公子。”
沈昭听着心念微动,虽未出声,但也跟着行了个礼。
几道衣摆一晃而过。
沈昭松了口气,正欲抬头,余光却瞟到其中一道碧青色身影停了下来,“可是沈先生家的姑娘?”
孟湛称沈行书为先生是有缘由的,他参加会试之前,曾向沈行书请教过一段时间的制艺。
但是沈昭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单独见过她,单凭他及第后的匆匆几瞥,怕是认不出来。
她暗自压下心底的疑虑,沉声道:“正是家父。”
却始终没有抬头。
孟湛到不在意,只是略带笑意地说,“沈先生才华横溢,改日定要再次登门请教。”
请教就请教,跟她说个什么劲?沈昭暗自腹诽,面上却是半分不显,“自是欢迎。”
孟湛没有说话,旁边却响起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可是大兴沈家的三爷?”
沈昭正欲应是。
却有一道身影往前走了一步,似是打量了她一番,“便是那位余家女婿罢。”
孟湛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正是我跟你们提过的沈三爷。”
沈昭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忍不住说道:“各家的姐妹正在小竹林等着小女赏花,便不久留了。几位公子,先走一步。”
说着,她又行了一礼,才让两个丫鬟领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