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第一次接手沈家军时,是在深秋季节。京师的秋季风大且寒露深重。在北地呼啸的风里,大楚的天空愈发低沉。
当时西北传来捷报,大楚军队惨败。异族攻至雁门关外,大同,朔州等城池均已沦陷,落入异族之手。
而当时领兵出征的是她的祖父以及两位堂兄。沈家世代从军,杀孽过重,子嗣极为单薄,那会儿,他的父亲与两位庶叔早已战死沙场。
这一次从西北传来的捷报则是她的祖父和两位堂兄亦已为国捐躯。偌大的沈将军府,满门英烈,再无男丁,嫡出的子嗣只有她一个姑娘。
她祖母当即便晕倒在院子里。
可是她不能倒。
大楚边境岌岌可危,朝堂之上亦是风云变幻。更重要的是,如果她倒了,祖父和两位堂兄的后事怎么办?
她到底撑过去了。
熙宁皇帝又给他们沈家授了殊荣。将他祖父的爵位再提一等,封为国公,谥号武忠。她的两位堂兄也封了候。可就算这样又能如何?
他们沈家已经绝后了。
再多的殊荣都是给已经逝世的人,活着的人又能得到什么?一个家族没有后人,断了传承,殊荣再重又如何?
她处理好了后事,却没来得及守孝。因为凛冬将至,西北草场几近荒芜,异族蛮子没有食物,又开始侵犯边境。
熙宁皇帝再次向朝堂发问,有哪位大臣愿意领兵镇压?朝中大臣无一人回答。最后有人举荐将军府嫡女沈昭,言虎父无犬子,且沈家军终究姓沈。
于是沈昭领兵出征。
此后六年,她一直身处西北。与异族蛮子对战数次,最终收复大同,朔州等地。
而后,新帝践祚,命外地官员回京述职。且祖母来信,言明她早已过双十年华,实在应当谈论嫁娶之事。因此,她启程回京。
刚进沈府大门,便见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在院子里打拳,打的正是沈家祖传的拳法。虽然年岁略小,力量并不足,但是隐隐已有武将风范。
她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经过的丫鬟看到,唤大姑娘,她才回过神来。
那个少年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快步走过来,稳稳当当地朝她行礼,口中唤长姐。
她这才记起少年的身份。
因为沈家无后,她祖母为了避免子嗣断绝。便从与沈家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旁支那里抱养了一个男丁,过继在她父亲名下。
名义上是她嫡出的弟弟。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这个少年其实是他庶叔的私生子。因为祖父早就知晓朝中有人容不下他们,不欲沈家留后。
知道他庶叔在外头养了外室之后,并不曾声张,而是将那外室送到乡下沈家旁支那里教养。
若是有朝一日,沈家绝后,便让他以过继子嗣的身份认祖归宗。
他祖父料事如神,沈家果然绝后。沈昭出征不到两年,她祖母便将这个孩子过继给她父亲,取名为安,当作沈家嫡子教养。
这是她头一次见沈安。
沈安亦是知晓这些内情,因此对这个嫡姐很是尊敬。虽然两人并没有十分亲密的血缘关系,但是却十分亲近。她也很喜欢这个半路出来的弟弟。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个弟弟太聪明了。若是在普通的世家,甚至是以前的沈家,他这么聪明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在现在的沈家却是祸事。
沈昭知晓后,便勒令他不许再学那些,便是知道也要忘记。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懂这些,因此闹了很久。
甚至故意在外人面前显露头角,沈昭知道后,便用家法教训了一顿,还关进祠堂面壁思过。
再后来,每当别人提及这些时,他便永远推说,自己天资愚钝,不会那些。久而久之,大家便都知道沈家过继的嫡子只是个二愣子。
只是这个弟弟再看她时,眼里却早已没有那些孺慕之情。
她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次见沈安,是在延武六年的深秋。
延武皇帝特许她回京述职,其实就是回家探亲,但期限只有一个月。她匆匆回家之后,便又离京。
临行的前一天,她特意去找沈安说了许多话。
沈安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打了一遍拳法。这套拳法沈昭曾经明令禁止,不许他再打。那天晚上,沈安却违背了她订的规矩,执意打了这套拳法。
那会儿他即将及冠,身量渐长,已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沈昭看着她打拳的样子,蓦地想起了早逝的沈家子弟,他们沈家到底还是后继有人。
长姐,您且放心,沈家的传承不会断在我手里。这套拳法我会一直传下去,沈家子弟的血性永远不会消散,沈家的荣光也将永不磨灭。
说这些话的时候,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忍不住潸然泪下。
沈昭心里清楚,他这是忧心自己这一去便不复返了。因此希望她走之前,家里的事能让她安心。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六年后的雁门之战,她被人一箭射死在城门口,从此化作一缕孤魂,附着在素心建兰上面。与他们天人永隔。
她再次见他时,是他在花棚里料理那盆建兰之时,沈府新丧,府中上下全是素衣裹身,愁容满面。她这弟弟亦不例外。
当时,祖母已经病入膏肓,每日不过是勉强留着一口气过日子,几位婶母姨娘也是难以挑起大梁的,那两个庶姐妹就更不用说。
沈府呈现日薄西山之象,已然败落。沈家的重担便落在这个刚过弱冠之年的少年身上,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再后来,祖母逝世,那盆建兰被送进皇宫。她便很少见到沈安,只是宫里偶尔会有嘴碎的宫女太监提及他。
却不什么好话,说是将军府那位嫡子又逛了哪里的窑子赌坊,又抢了哪家的民女。她再次见沈安,还是他进宫央求延武皇帝赐婚让娶一个青楼女子。
延武皇帝当即就丢了一个砚台过去,骂他大不孝。他却毫不在意,抹了抹额上的血,继续央求他赐婚。
最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和延武皇帝一番密谈之后。延武皇帝竟然同意了,当即便赐婚。
时人便言,将军府沈家的嫡子彻底成了个废人。
他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再后来就是宫变,建兰被遗弃在御书房。
她远远地似乎听到沈安的声音从偏殿里传来,那会儿护国公的人早已占领了整个皇宫,却不知沈安逗留在宫里是为何?
她这般想着,却被来御书房偷东西的宫女打翻在地,砰地一声,花盆碎了。
天外适时地响起轰隆隆的雷鸣声,预示着一个王朝的落幕。
沈昭猛地惊醒。
抬眼看去,才发现外边的天黑得很,虽然衬着雪,却并不明朗,还是黑沉得很。紧接着,天边响起轰隆隆的雷鸣声。
她突然想起了梦里的阵阵雷声。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不详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一般。她仔细想了想,却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梦见以前的事了。今日若不是徐承朗打了那套拳法,她兴许也不会想起这些陈年旧事。
只是如今想起来了,却又不免心存侥幸,沈家血脉应该还是传承下来了吧。沈安那么聪明的人,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
只是百年过去了,却不知现存的沈家,是否还是记忆里那个沈家?
沈昭觉得既然上天让她重现见到了沈家拳法,便是指引她去寻沈家的后人。
她翻身坐起来,掀开被子,披一件衣服,趿拉着布鞋走到窗边。此刻外边还冷得很,窗户上都有水雾。
她忍不住抬手拂去那些水雾。
动作不算大,却还是惊醒守夜的小丫鬟。看着窗边站着的身影,被吓了一跳,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姑娘?”
沈昭便回过头去,朝她微笑,“刚刚做了个梦,醒来了,你先睡。”
小丫鬟心道肯定是噩梦,便又问,“婢子陪着您,要喝水吗?”
说着便要起身。
沈昭却连忙制止她,“无妨。你睡便好,我待会儿就去歇息。”
那小丫鬟也是心大的,听沈昭这么一说,竟也不在动作。
她看着站在窗边的沈昭,只觉得今日的她十分古怪。让她打心底生出一股俱意来。
沈昭转过身,透过朦胧的明瓦,能看到树影摇动,天空黑沉,时不时地闪过闪电,照亮黑夜的某个角落。却因无法照全,更显得阴森可怖。
恐怕又有一场风雪。
她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