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衙役的呵斥声越来越大。沈昭能够看到有些流民已经紧握双手,欲伺机而动,若不是周围有妻儿老小压着,只怕早已跟衙役动手。
但这只是一时的,若是官府不加管制,又不开仓赈灾,流民走投无路之下,不仅在城内盘踞,只怕还会入室抢劫。城中富豪之家可不少,就是普通人家的粮食也够他们吃的。
便是此时,有人见到他们的马车驶过,都想上前拦截。还是衙役在一旁死死压制。沈昭忍不住皱眉,随即将帘子放下,阻挡外面宛若剑雨的目光。
此处可是县治所在地,流民数量都如此之庞大,那在别的县镇,以及山野之地,岂不是更严重?流民的数量只怕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今日若不是她恰巧经过城西,根本无法知晓这些事。府中亦无人提及。便是析玉也说不曾注意。这说明什么,说明官府刻意压制消息,或者控制流民数量。以致他们根本不清楚流民已泛滥至此。他们定然还阻扰了不少灾民入城。
但此事何其凶险!
史上因流民引起的暴动还少么?国朝建立至今,亦有不少的例子。
比如承德年间,广西灾民暴动一事,若不是世祖命时任广西巡抚的洪承泽加都督军务,兼任广西总督,领兵镇压。
广西地界早就被流民占领。
如今,惠州府隐有此祸患,州府长官却置之不理,他们难道真的不怕流民暴起吗?
到那时他们的官位定是不保。况且,城中的布衣百姓也要遭不少罪啊。
松雪看见沈昭面沉如水,欲言又止。
她本想让沈昭伸手援助,但方才沈昭也说了,并非城中富豪不愿放粮接济灾民,而是官府没有发放公文,私自赈灾罪责过重,非她一己之力可以承担。
车厢里几人相对无言,凝重的气氛直到抵达关老先生的住处才消散。
因着松雪已有月余不曾归来,沈昭便让她先去拜见。之后才独自去见老先生。
关老先生见她面上笑意寡淡,便询问道:“今日可是遇到不适之事?”
听到关老先生问起,沈昭才发觉自己情绪露于表,当下觉得羞愧,忍不住致歉:
“打搅先生雅兴,实乃学生之过。”顿了一下便又道:“不知流民一事,先生可有耳闻?”
“流民?”关老先生听闻不禁疑惑起来,“怎会突然提及此事?”
沈昭面露忧色,“方才从城西过来,才发觉城内流民聚集,隐隐已成难以压制之势。连县治都如此,别的地方怕是更严重。”
先前倭寇南下袭击惠州地界一事,关老先生亦有耳闻,如今听沈昭说起流民一事,顿时反应过来。
“照你之意,官府是不曾治理流民么?”
“确实不曾治理流民。”沈昭轻叹一口气,“时至今日,官府也不曾开仓放粮,接济灾民。
而如学生这等平民因没有官府文书,并不敢大力赈灾。这般下去,必然会酿成灾祸。”
关老先生忍不住皱起眉,“惠州府治如今已经颓败至此吗?先前倭寇袭击之时,知府不是还命人极力抵抗吗?
后来亦亲自前往灾区,抚恤受灾民众。应当是有节之士才对。”
沈昭听闻,眼底便露出一抹嘲讽来,
“那次是由于朝廷有旨意下来。自那以后,知府大人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按理说,发生倭寇袭击之事,朝廷必有赈灾银两拨下。
可到如今,官府方面也没有任何举动,似有任其发展之意。城外山野之地不知还有多少灾民聚集。
偏偏上次朝廷只有诏书下来,并未设置巡抚视察,因此现今就算上诉状也不知该向何人举报。”
关老先生知晓她这意思是府县官吏已达成共识,扣押赈灾银两,准备将那些灾民拒之城外,任其自生自灭。
但是诚如她所言,流民数量之大,根本无法完全阻拦在城外。
若是流民暴起,里外联合,凭这些衙役肯定挡不住。富贵人家通常有家丁护卫,还可阻挡一二。
但是那些寻常百姓就要遭罪了,历来流民一旦暴动,就皆成凶悍之辈,可不会顾及那许多。
“府县长官怎会糊涂至此!”
沈昭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她沉思少许便道:“若是官府真的不管不顾,到时候学生便请人去孟府说项。
孟家诗礼传家,修习君子之道,眼见流民泛滥成灾。必不会无动于衷。届时再联合城中其余家族,一齐向官府施压,应当会起到些许作用。
只是学生担忧的是,城中富豪并非不知晓流民一事,不过已达成共识罢了。若真如此,才是真正的无计可施。”
沈昭之言并非全无道理。
流民非一日形成,且自倭寇袭击至如今已有数月,这些家族又一向耳通目明,怎会毫不知晓?
若是他们皆不把此事当回事,甚至连同官府一齐将流民赶出城外。
到时候流民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暴起而击,一旦攻入城中,便成灾祸,难以压制。
二是等到大雪降临,饿死或者冻死,届时便是饿殍遍野,尸骨满山,将是真正的惨不忍睹!
而这样的事一旦传出去,惠州府知府的官位还能保住吗?必将受到万民谴责!此等祸事,州府官吏竟是无一人察觉吗?还是他们觉得此事不足以酿成大祸?
兴许那些大家族也抱有此种想法,才一直不曾出面。若真如此,诚如关老先生所言,是真的愚昧如斯。
但那些家族若是连这些都想不明白,怎能传承至今?沈昭猛然觉得此事非她所想的那般简单。
关老先生并不知晓沈昭心中所想,闻言便道:“城中有德之士不少,此法应当可行。”
顿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今日来,是为流民一事?”
听到这话,沈昭才记起今日所行的目的,便问道:“先生可知太原苏家?”
“都说天下商户出晋中,晋中商户出苏氏。这太原苏家可是商户之首啊。”关老先生微微一笑,“你这是与苏家的人接触了?”
沈昭便将与苏修允合作一事告知关老先生。“依先生之见,此事是否有异?可惠州这地界,实在无可谋之处啊。”
“那人的确出身太原苏家么?”
沈昭便道:“他言自己出自苏家旁支。只是既然能跟学生做这桩生意,想必就算是旁支,也离嫡系血脉不远。”
关老先生思索片刻,便道:“既然他并未以苏家之名同你合作,想必此事确实与苏家无关。
但他既然又行此事,理应非他一人所为,应当是有同党的。毕竟那处田庄实在无利可图,他何必千里迢迢来买这么一块地。
那块田兴许不是作耕地之用,而是有别的用处。他还接触过何人?你可知晓?”
沈昭闻言便摇摇头,“只知晓是与孟湛一同来惠州的。依先生之见,他若是有同党,那所谋非小啊。”
“此事你倒不必过于担忧。”关老先生听她这么说,便轻声安抚,“索性等开春,你们便算银货两讫,届时那田庄再作何用,也与你无关。
就是田庄真的有问题,到底不是你名下的,应当无法牵扯到。”
沈昭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当下亦不像之前那边忧虑,“照先生这般说,倒是学生杞人忧天了。”
“行事小心谨慎,确实乃谋者之道。”关老先生很少瞧见她这般懊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倒不必妄自菲薄。”
可见是在安抚沈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