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的国朝皇宫建于承德年间,整体坐北朝南,其内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数不胜数。从九门之一的承天门到大明门之间建有御道,千步廊,廊外两侧皆为中央衙门所在地。
东侧从北到南依次为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衙门,再往东便是兵部,工部,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西侧墙外是几条胡同,再往西则是鸾仪卫,太常寺,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等衙门。
沈行谨办公所在便是千步廊西侧的都察院衙门里的一个小单间。都察院经历,秩正六品,职掌案卷勘合,督察吏胥等事。他每日职责便是整理都察院内所记录的吏胥卷宗。
因着近日衙门清闲无事,衙内官吏处事便轻松许多,不到申正三刻便可散衙归家。但作为经历司经历的沈行谨却无法早早归府,因为他最近额外增添了誊录卫所一案相关卷宗等事宜。
这一日,他同往常一般在书案前整理今日所誊录的卷宗。这是他顶头上司之一的左副都御史韩廷贤韩大人交于他的任务。作为都察院除去都御史之外职权最大的存在,这位韩大人自然是不可小觑的。
而沈行谨能够得到他的赏识,专门为他办事,亦是不可多得的殊荣。品级所差无几的同僚每每言及此事,亦是不胜艳羡。沈行谨心中亦知此为官运所在,得非易事,自是日日勤恳,绝不懈怠。
他今日处理的卫所案中与之相关的官吏档案,其中包括其家世祖籍,官场履历及案件参与事宜。事宜如受贿者受贿几何,详细时日,何故受之等。均要预备归档入案。
因着此事牵扯甚广,下狱者百来人,贬谪者数百,故而卷帙浩繁,整理颇为艰难,所需时日亦较长。因而他每日需额外抽出一些时间在衙门整理一番。
此时,衙门同僚大多已离衙归家,值房内的人所剩无几。稍迟归家的同僚见他仍旧伏首卷间,动作一刻不停,心中艳羡之余不免有些怜悯。
虽说此事是韩大人吩咐下来的,但自卫所案至今,已过数月。韩大人除了吩咐此事外,并没有同沈行谨言及他事。且整理卷宗所行之事繁杂无比,所谓劳大功小莫过于此。
况且韩大人并非未曾亲自吩咐他人行此事,而那些人在朝中也不过泛泛无名之辈,并未有过升迁之举。因此,赏识一事说来未免叫人心存疑虑。时至今日,他们愈发肯定沈行谨是被喊来做苦力的了。
“沈大人还不散衙么?”
沈行谨只闻其音便知这是比他低一品级的道官山西道监察御史魏永恩,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微笑道:“手中还有些事宜未曾处理,魏大人先行一步罢。”
魏永恩便道:“沈大人尽职尽责,实在令我等汗颜。”
沈行谨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正欲搭话,却被一个略显尖锐,带着些许嘲讽之意的声音打断了。
“这是韩大人吩咐的事,沈大人自要毕恭毕敬,不得有丝毫松懈,否则何以面向韩大人的知遇之恩?”
这声音的来源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五短身材,略微消瘦,此刻一脸嘲讽之色,便显得有些尖嘴猴腮。此人正是正七品的经历司都事许则厚。
按理说,此人是沈行谨的直系下属,是不该说出此话,更不该与他针锋相对的。只是他资历较深,在都察院任职时间亦不短。
同是翰林院观政出身,沈行谨的资历比之他更浅,年纪也更轻,哪里就有资格做他的上司?心中自是愤愤不平。
而沈行谨自打刚来此处,便受了他不少冷嘲热讽。原先也只是暗地里使绊子,阻扰他几下。最近这些时日却是愈发明目张胆了。
沈行谨并不与其过多计较,反倒是身为同僚的魏永恩有些看不过。
他斜眼看了许则厚一眼,略微冷淡地道:“许大人既知晓此事是韩大人亲自指派,便该清楚此为不可多得的殊荣,亦是本职之事。许大人身为经历司都事应当从旁协作才对,怎能作事不关己状?”
许则厚想反驳几句,却发觉他所言并无差错,便一时语噎。顿了顿才道:“沈大人还不曾说话,魏大人又何必急着揽此事?”
言下之意便是说魏永恩此番行事越俎代庖,其心可诛。
以沈行谨和魏永恩的关系自是不会被他三言两句就挑拨到,只是听他如此颠倒黑白,魏永恩顿时便觉得怒火难抑,想要说道他一番。
眼见这两人又要争论一番,沈行谨不免出来打圆场,“时候已不早,两位大人不如先行归府,此处有慎之便可。”
魏永恩见沈行谨自己都不甚在意,他自然也无需为此事与许则厚作过多的争论。只是看向许则厚的眼神又多了些许冷意。当然不只是因为此事。
许则厚最近气焰嚣张也是有缘由的。
数月前的卫所一案中,新晋河南道监察御史徐广仲因不畏权势,上书力谏,其后又监察吏胥,督办有功,在朝中一跃而起,如今已是国朝清流官吏之表率。
在都察院众多御史中脱颖而出,亦是极尽风流,一时间声名鹊起。便是两位佥都御史也对他礼遇有加。可谓是声名显赫之辈。
但同在都察院为官,徐广仲性情究竟如何,与他朝夕相处的魏永恩怎会不知。那徐广仲因卫所案一事获得不畏强权的清流之名,实则不过一介宵小之辈。却不知他是走了怎样的运道,竟然能得如此好事。
而徐广仲也不是那等懂得收敛之辈。许是因为底气够足,自卫所案后气焰比之以前似乎更涨。他之前便与魏永恩不大对付,如今他权势渐长,更是不把他们这些同级官僚看在眼里,矛盾比之之前自是激化不少。
而许则厚则与徐广仲有着同乡之谊。
本来关系寡淡,只是自徐广仲名声大噪之后,许则厚就以同乡的名义联络,这一来二去便熟了。所谓借势而为,许则厚在都察院就更加意气风发了。简直就是小人得志。
如此一来,魏永恩自然是瞧不过的。
眼下沈行谨既然开口了,魏永恩也不好过多计较,只得向沈行谨远远地行一礼,之后便转身出门。而许则厚见沈行谨一言不发,自是不免无趣,亦匆匆离去。
至此,都察院值房里才真的只余沈行谨一人。此刻,他的神色并不如之前那般平淡,眼底隐隐有阴沉闪过。诸如许则厚之辈,他自入仕以来,不知遇过几何。
不过是见他力小势微,沈家又无高官支撑门户。如两月前的御前失仪,便是许则厚在其中动作。
而许则厚一直以为他都不清楚这些事,但若真把那日的事当作一次意外,那他沈行谨也不过蠢货一个,活该被人整,更不能安安稳稳地待到如今。
他自太康末年登科入仕,至今已有八年之余,八年的时间很长,至少足够让一个有才能的人进入国朝官场中枢。而他身为二甲进士,又是庶吉士出身,于翰林院观政,这些足以证明他的才能不逊于任何人。
但是至今为止,他仍然只是都察院的一个六品小官。虽说职责为卷宗勘合,督察吏胥。但事实上,他有什么资格督察百官?没有人给他这个资格。
便是徐广仲之流也可成为督察百官,不畏权势的清流之辈。他堂堂翰林清贵出身,却只能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值房整理卷宗。甚至只能让许则厚之流嚣张于眼前而无罢黜之能,实在可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