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沈昭用完早膳,换了一身骑装,便同余怀忱出门。两人刚出巷子,就见沈存尧穿着一身窄袖长袍站在巷口,身旁一匹毛发光亮的黑马正低着头刨地。
因沈昭早已邀请沈存尧,此时见到他亦不算太意外。
倒是余怀忱,满脸惊诧,见对方冷冷的眼神往这边扫过来时,便顿时一个激灵,当即干笑起来,十分有礼地朝对方作揖,“能在此处遇见沈兄,真是巧啊。”
沈存尧冷着脸,十分认真地说道:“不巧,我在这等你们。”
余怀忱只觉得脚底生寒。
沈存尧这冰冷的眼神一扫,仿佛在说,不巧,我在这送你们上路。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沈昭看着沈存尧冷冰冰的脸,亦觉得头大,她连忙上前几步,行了一礼,道:“我以为沈兄还需要片刻,不想,竟这么快就到了。”
沈存尧闻言,便微微笑了笑,脸色缓和些许,“我怕少明久等,特意来此等候,未曾唐突便好。”
这话一落,余怀忱便猛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一般。他看了沈昭一眼,又仔细打量沈存尧,以此确认自己方才没有瞧错——对方是真的笑了。
虽然早已知晓沈昭因某些事同沈存尧说得上话,但沈存尧能露出这般和颜悦色的模样,实在难以置信。他顿时十分好奇——沈昭是如何完成这般高难度的事的。
沈昭看着沈存尧身侧的马匹,又问道:“沈兄安置在此处的宅子亦养了马匹么?”
“家父怕我骑射过于生疏,特意备好的。”沈存尧言简意赅。
国朝虽禁马,可对世家子弟而言却不起作用。因此沈存尧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十分坦然搭话。只是相较于之前两人单独聊天时,言语简单了许多。
沈昭早已习惯他人前人后两个样。倒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家中无马匹,只得驾车而行。沈兄不如先走一步。”
沈存尧应了下来。
神色间却露出些许懊恼来,早知如此,他不该骑马过来。
沈存尧脸上的懊恼虽一闪而逝,余怀忱的眼神却十分敏锐的捕捉到了,顿时满脸错愕。倒叫沈存尧有几分疑惑,稍微偏着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问,你怎么了?
余怀忱猛地回过神来,朝对方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心里头却忍不住犯嘀咕,今日可真是开眼界了。竟能从沈存尧脸上看到如此丰富的神色,这要说出去,他人怕是难以置信。
他收回心思,跟着沈昭上了骡车。一行人往东走,不多久,便到了约定的十里亭。
早已有人在亭中候着,远远地见一人骑马而来,迎风而立,英姿飒爽。虽则所行之地,为宽敞大道,却硬是让他走出了铁血沙场之感。
而当他们看清来者何人时,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沈存尧冷面将军之名,学府上下无人不知。除了他是沈家嫡系的原因之外,主要还是因他那自带寒意的气质,让众人不由得远离他。
因此一见到他的身影,众人便都面面相觑,又或者用眼神去询问周谨。你怎么把这位冷面将军也给请来了?周谨则是满脸茫然地摇头,极力否认此事。
骡车在官道旁停下,余怀忱率先下车,沈昭紧跟其后。
周谨见他们下车,便连忙迎上来,又用眼神示意,询问他们怎会同沈存尧一齐过来?
沈昭便微笑着开口,“重行,我昨日同你说,还要邀请一位好友,其实便是沈兄。未曾跟你说清楚,你不会介意罢。”
周谨其实很想说他介意。
可是一看到沈存尧跟个冷面阎罗似的站在一旁,连个笑容都不露出来,他便不敢表露丝毫这样的意思。于是当即便露出笑容来,“沈兄骑艺如此之精湛,他能来我求之不得,又怎会介意?”
沈存尧闻言,眉头忍不住微皱,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眼里的不悦一闪而逝。果然都是这般虚伪之人——明明心里不情愿,却偏偏要露出欢喜的模样来。
实在让人不舒服。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眼神,跟在沈昭身后,并不多说什么。
周谨便上前,为双方一一引荐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沈昭的眼神便落在为首的少年郎身上,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窄袖长靴,腰间仍旧系着碧玉,乌发用镶玉发带绑住。生着长眉凤眼,高鼻薄唇,只是眼角略微上挑,显出几分阴柔来。
细看过去,确实同季槐有几分相似。
沈昭上前一步,微笑着同他打招呼,“久闻季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季桐有这般身世,奉承的话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倒也不觉意外,只是近些曾听闻武学府有位余十一,风头很盛,现今看来亦不过如此。
他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态度略显傲慢。
这般行事实在有些目中无人。
沈昭却没有过多在意。脸上的笑容未减半分,依然是恰到好处。她这般热络不过是想试探一番,果然,这季桐与他兄长季槐一样——皆是傲慢无礼,自视甚高之辈。
季方平在教子方面实在差了许多火候!
余怀忱却见不得如此情形,顿时面沉如水。余家之事他该知晓的还是知晓,对季家自不会有何好印象,如今见对方如此无礼,更是火冒三丈,欲上前问责一番。
好在沈昭及时扯住了他的衣袖。微不可见地朝他使了眼色。他只好把怒火压下,却忍不住冷笑一声,将头偏向一侧,不再理会季桐。
亦不曾同他见礼。
沈昭见此,心里头便微微叹了口气,有心想要矫正余怀忱这喜怒形于色的性情,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来。她自小奉承喜怒不形于色,别人却未必如此。再者,真性情亦是难得。
余家需要这样的后辈。
她到底没有再责备什么。
倒是周谨的脸色有些难看。虽则他平日里大大咧咧,瞧着不太懂事,却非不知礼之人。无论彼此往日有何仇怨,会见之时却不会行这般无礼之事。到底有失身份。
再者,他是真心将沈昭当成好兄弟对待……
他盯着季桐,眼里露出几许冷意来,“季兄,你这般行事,倒是不太妥当。哪有他人见礼,却用颔首还之的道理,又非其长者?今日这一礼,季兄合该还了才是。”
虽则季槐有个做盐运使的父亲,可他亦有福建总兵的祖父,行事无须那般顾忌。再者,无论是哪家长者,稍微知礼,便不会以此说事——大抵谁也没哪个脸说。
周谨这番数落——不可谓不重!
季桐的脸色当即难看起来,虽则他方才的行为的确不妥当,但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在众人面前被人如此奚落。可他亦知晓周谨那不依不饶的性子,若不顺着他的意,此事只怕没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怒气,不情不愿地朝沈昭拱手回了一礼。沈昭亦是大大方方地受了这一礼。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显得意味深长了些。
这季桐的道行实在太浅,比起他兄长季槐来,可真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今日若是换成季槐在此,这一礼,想必他是如何也不会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