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昱非抱着我走出白寂云的别墅，往车子的方向走。
别墅区空地很大，他的车停在喷水池旁边，两侧是碧绿的树荫。
乔昱非今天穿了一件纯白的短T恤，配一条松松垮垮的牛仔短裤，只有身材极好的男人才敢这样穿。我把脸埋在他衣服里，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走到车子旁边，乔昱非把我放到地上，打开车门，刚要扶我上去，蓦一侧头，却愣了一下。
我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也愣住了。
那红雪穿着水暖工的衣服，提着工具袋，站在烈日之下怔怔地看着我。
……他曾经待我很好，养育我十几年；可是他也是那灵的父亲，永远的血浓于水。
“那墨……”那红雪上前一步，口袋里的工具叮当作响，“我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乔昱非曾与他有一面之缘，此时看看他，又看看我，露出犹豫的神情，“伯父，那墨现在状态不好，可能没有办法陪你聊天……”
那红雪垂下头，顿了顿，又抬起头来，“就几句话，行吗？”
以他的性格，每当遭到拒绝，本应该转身就走。
我毕竟欠他太多，便点了点头。
“那灵和白寂云之间……事先我是不知道的。”那红雪走到我面前，阳光下的他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他说，“我代她向你道歉。”
白寂云真的很了解我。
他知道怎样做才能把我伤到最痛。
不管他娶了谁，我都可以用仇恨甚至是报复来缓解我的痛苦……可是那个人竟然是那灵。
……曾经与我相依相伴，爱恨交织的妹妹的那灵。
等于这两个人一起背叛了我。
然而这一切，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朝他摇了摇头，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表情……应该很苦涩吧。我看见那红雪的眼神更加歉疚，他还想说什么，乔昱非打断了他。
“伯父，那墨受了刺激，现在暂时性失语……她不是不想跟你说话，你不要误会她。医生说，这是创伤后遗症，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够好转。”
那红雪眼中露出震惊的神情，手中的工具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我看了乔昱非一眼。
他干吗要把这件事告诉那红雪呢？徒生枝节，于事无补。
乔昱非好像看懂了我的眼神，急忙又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明天就带那墨回美国，再也不回来了。
“临走之前……能再回家里吃顿饭吗？”那红雪望着我，眼中不知何时爬满了血丝，像他的皱纹一样，他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我做的红烧肉了。”
现在这个状态……恐怕给我吃龙肉，也会如同嚼蜡吧。
可是，面对苍老的那红雪，我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那灵是他的亲生女儿，无论发生什么事，就算他对我再好……我却也知道，当我和那灵站在天枰两端的时候，他终究会选择她。
乔昱非看着那红雪，问，“您真的认为，现在那墨和那灵还可以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吗？”
“那灵今晚不在家。”那红雪忙说，“白寂云带那灵去拍卖会了，赵茜也会跟着一起去。”好像提到白寂云这个名字他也很后悔，觉得十分尴尬，急忙又说，“我们没有搬家，还住在从前的老房子里。”
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一别多年，何止一番物是人非。
乔昱非转头看我，露出探询的目光。
我没有摇头，算是默许了。
老房子几乎一点都没有变。
灰色的墙壁，门洞外有新校区里难得的树荫，只是很多老邻居已经搬走了，小区里都是生面孔。
东西其实是很难改变的，最多变的反而是人。
家里变化很大。我出国了以后，那灵占了整个卧室，一点我的痕迹都没有留下。那红雪和乔昱非在厨房忙碌，我坐在卧室的发呆。
年少的我，总是坐在这里写作业，咬着笔杆，望着遥远的蓝天白云，思绪飞到九霄云外，那个时候，青春还那么长，总是以为时间永远都不会用完。
我无意间往书架上看了一眼，被一个木制镜框吸引了注意，那是三个姑娘的合影，中间的是穿着空姐制服的那灵，左侧的是朱兰，右侧的短发女生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这时那红雪在客厅吆喝，像小时候一样，“那墨，饭好啦！”
折叠圆桌上铺着一层塑料布，多年来他的老习惯似乎没有改变过，桌上的饭菜说不上丰盛，却都是我小时候喜欢的菜式。
红烧肉，陈醋菠菜……烧茄子……
“来，你多吃点。”那红雪给我夹了很多菜，饭碗都冒尖了。
乔昱非在一旁吃得不亦乐乎，一边吃一边嘟囔，“还是家常菜好吃。……这道菜你放什么了？怎么味道这么特别？”
门窗都开着，穿堂风从饭桌上吹过，这种感觉有片刻的美好，却也很遥远。
脑海中有个古怪的念头闪过……我忽然想，等我有了孩子，是不是就永远都不会孤独了呢？无论我去到哪里……情人会背叛，爱人会离开，可是我的孩子……他总会一直陪着我吧？
“好吃吗？”那红雪弯着眼睛问我。
其实，他做的菜好像没有小时候好吃了，红烧肉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不过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觉得你小时候留短发好看。但你却偏要留长头发，怎么说也不听。”那红雪打量着我，笑着摇了摇头，“那灵却正相反，她留长头发好看，却偏偏要剪短。看着你们长成大姑娘……好像只是一转眼的事。”
说完，他顿了一下，好像有些后悔提到了那灵，他心眼直，总是食言，顿了顿又说，“从前呐，大院里的人都夸你，说你跟别人一样穿着很普通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却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短发……脑海中一个电光火石的念头闪过，方才那张照片上的短发女孩……原来是很像戴斯啊！
--戴斯现在是长发，照片上的她却是一头短发，跟现在的造型完全不同，所以我一直没能认得出来。
我看一眼乔昱非，想找机会带他进去看照片。那红雪给我夹了更多的菜，好像是想用这些肉补偿我似的，他不住地说，“那墨，多吃点。”
这次去了美国，我以后可能再也不回来明珠城了吧。为表礼貌，我把那红雪夹给我的东西全部吃掉了。
“那墨小时候很喜欢吃你做的菜吧？”乔昱非问，“你可不可以教教我吗？”
“当然啦！”那红雪有些自豪，说，“我一会儿把秘籍全都教给你！这样我就不担心那墨到国外会挨饿了。”
那红雪又夹了半碗红烧肉给我。看着那些红彤彤的五花肉，我忽然有些恶心，跑到厕所干呕起来。
隔着洗手间的门，我听见乔昱非对那红雪说，“别误会，不是你做的东西不好吃，而是……她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也喜欢做饭，我知道厨师的心情。”
那红雪沉默片刻，声音十分低沉，“那墨她……是不是怀孕了？”
乔昱非没有回答。
我漱了口，重新回到饭桌上。拿起乔昱非的手机，我在上面写，“带我去医院好吗？我想做个完整的检查。我改变主意了，这个孩子我想留下来……”
这个小生命存在于我的身体里，我越来越能感觉到它……虽然理智上我知道我不该把白寂云的孩子生下来，可是做母亲的天性让我愿意为此孤注一掷。
乔昱非看着我，眼中涌出莫名的神情，轻轻握了握我的手，算是回答了。
那红雪隔着桌子怔怔地望着我，神情严肃地站了起来，“那墨，你回答我，你是不是怀了白寂云的孩子？”
我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乔昱非闷头吃饭，也没有回答。
房间里很安静，那红雪啪一下把筷子拍到了桌子上。
“我打电话给那灵，让她把白寂云带回来说清楚。”那红雪掏出手机，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极了我小时候在学校逃课，老师找了家长谈话之后。
我也怔住了，哑口无言，无力阻止什么。
这时，一阵电话铃声却在不远处响了起来。我没有电话，乔昱非的手机黑着屏放在桌上，难道……是那灵的吗？
乔昱非反应很快，顺着铃声大步走过去，拉开了房门。
那灵躲在那红雪和赵茜的房间里，握着手机，脸上露出慌张的神情。
“小灵……你在家？”那红雪面色沉沉的，“干吗藏在这里，不告诉我？”
那灵调整了表情，微笑着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姐姐难得回来吃饭，我怕影响她的心情。”
“鬼鬼祟祟的，该不是往我们饭菜里下毒了吧？”乔昱非斜靠在门框上，没好气地问。
他只是随口一说。那灵的脸色却骤然一变。
那红雪黑着脸，像暗夜的海面，“你平时从来不进厨房的，为什么昨晚忽然说要帮我刷锅，收拾冰箱？”
那灵耸了耸肩膀，只是沉默，却垂下头不再看我。
乔昱非站直了身体，紧张地看我一眼，“那墨，你没事吧……”
……其实方才就有这种感觉，我以为只是虚弱。浑身无力的感觉，身上渗出了一层虚汗，我肚子忽然痛起来，像是有什么绞在了一起，我夺门而去，去饭桌上喝了一大口水，喉咙间却依然有种恶心的感觉，胃里的东西翻江倒海地要往上反……我腾一下站起来，想去洗手间，整个人却站立不住，像踩在高低不平的棉花上，重重栽倒下去。
朦胧中，我听见那红雪的声音，“那灵，你干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