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衣人用绳索穿连起那只带着四跟手指的断掌,就像得到了绝佳的战利品一般,挥舞得兴高采烈。断掌上的四个指头软趴趴的如同风中麦穗,被绳索悬挂扯动得松散飘零,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曾经是半只人手,只觉得那是一块儿不成形的血肉。
“我原本就想加入咱们铿跌神教,但听说现在神教中已经不再收纳信徒了,我便想和这个败类混熟之后,暗中找出他们所有人的藏身地点,到那时我再向神教中人举报,想着立下功勋之时,神教一定会破格收我入门,让我这迷途奴灵皈依到辉煌二神的庇佑之下!”摔破脸的男子紧闭双眼大声说道,他不敢再去看同伴的惨状,不敢再去看那淋漓鲜血,更不想听到那屠戮畜兽般的死命呼嚎。
“这话当真?”白衣大汉冷着脸孔垂眼问道。
“我向着辉煌二神发誓,句句属实!”男子紧咬牙关说道。
就在这时候,那个被斩去半只右掌的男子,又被几个白衣人斩断了半只左脚掌,这一次,男子已经喊不出声音了,满是血沫的嘴里只能发出阵阵沙哑的哀鸣。
白衣大汉单手提起脚边的人,笑着掸了掸他身上的尘垢,然后将自己头上的红绸解了下来,塞进这个人的怀里说:“你说得对,要是有了大建树,咱们神教自然是会收纳你的。这就回家吧,今后再有恁般风吹草动,就直接到镇中心的驿馆里寻我。笥岸在上,眦汾在上!愿我神的光辉指引天下迷途奴灵早日走出迷谭。”
男子颤巍巍的抓着手中红绸,对着大汉和所有白衣人鞠躬不已,然后他踉踉跄跄的朝着大街转角走去,所走的每一步都在落泪,他怀疑,自己走出没几步之后,便会被那些白衣人杀死,白衣人都喜欢玩“打靶子”的游戏,镇上的人都是知道的,自己编的借口太容易被人看穿了。
但直到他走进转角之后,也没有半个人来袭击他,他急忙靠在墙上,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然后他鼓起勇气悄悄探头出去观望,才发现那些白衣人都说说笑笑的走进了旁边酒居中,他那个被斩断手脚的同伴,已经被悬挂在了街旁的一根旗杆上。他缩回头跌坐在了地上,明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但反而却心惊肉跳得更加厉害了,一颗心颤如擂鼓,简直要从嗓子里直接跳将出来一般。他无声的大哭起来,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
十余个白衣人走进酒居,店主舱警忙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应景的好听话说了一堆,只希望用身体挡住身后那一桌的老老小小。但这未免有些不大现实,空旷的酒居中,那一大桌的人太过显眼了。
“各位神仆大人楼上有请,上面的雅间视野开阔无人打扰,还请各位随在下高抬贵步!一楼的散席接着路旁灰土,若是让诸位沾染了俗气,小人可万万吃罪不起!”舱警直接将这些白衣人向楼上让去。
为首的白衣大汉却没有动,他斜着眼睛扫了下舱警身后的一桌十人,然后不愠不火的对舱警问道:“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他们不是镇上的吧!”
舱警笑得发腻,挥手指了下身后这些人,“大人好眼力,这些是小人的同乡!”舱警说。
“哦?”白衣大汉似乎是起了疑,他抬手将舱警从面前拨开,朝着这桌人走近几步,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寻视着桌上的所有人。
“你们是舱警店主的同乡,这么说,也都是鸱殁忽国人氏了吧?”白衣大汉并没有将目光锁定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而是逐一的查看着每个人。
“回您的话!”朱雀站起了身,不卑不亢的笑着说,“我们来自突赂蔻,并非是鸱殁忽!”
舱警笑嘻嘻的凑了过来,对大汉说:“大人您可真会开玩笑,我是突赂蔻人,他们既然和我是同乡,又怎么会是别国人氏呢!”
“哦,看我这记性!”白衣大汉象征性的一拍额头,“店主莫见怪,咱们认识也有两年多了,却连你的出身地也记不牢靠!”
“瞧您这话说的多见外,您日理万机,每天要处理的教务多之又多,就算这样,您也没忘了到我这小店里赏光,单说这份挂怀,就令小人不胜感激了!”舱警说着,又对着大汉向二楼的楼梯方向扬起手来,“这些都是小地方出来的人,能和您说上几句话也算他们的福气。大人,快快楼上请吧,我这‘三烹两尾鱼’有些日子没做了,您可要好好帮我看看,那味道是否还仍一如往昔!”
“不忙,不忙。你的老乡,我自然也得熟络一下。这样吧,今天不去楼上雅间了,我们同你的这些老乡一起吃喝!”白衣大汉转头对后面那些白衣人说,“找个桌子坐下,今天可有舱警店主的老相识在场,待会儿喝将起来留些分寸,莫让这些老乡觉得,咱们铿跌教众恁般无礼!”
那些白衣人听到大汉说留在这一层中吃饭,可算是随了心,他们中大多人的目光徘徊来去间,不约而同的盯在了水主身上。当然了,也有几个盯着蜜儿看得,但水主的人气是压倒性的强势,毕竟在恒琅界中,对于幼齿的喜好,算不得主流。
十余个白衣人找了临近的两张桌子坐下,个儿顶个儿的举止有度,生怕露出一丝的不雅之态。
不过白衣大汉却没有动,他仍站在朱雀这桌近前,在十个人中看了两圈儿,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剑少脸上。“伢子,多大了?”大汉极力放松着面部肌肉,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凶恶。
剑少翻起一双无神的眼眸,简单的打量了一下大汉之后,将脸转向了另一侧。
大汉脸上的横肉,一如痉挛般的抖了两下,他刚想张口说话,忽然听到水主谦笑着说:“大人您恕罪,我们这孩子性情孤僻,认生得紧!”
“你是他的什么人?”大汉挑起眼睛,看着水主说,“是他娘亲吗?”
水主听后,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满桌人都在心里捏了把汗,水主没什么应变能力,但也绝不至于会做出这种糊涂举动,大祭司可不是资格够老就能当的,没有一定的心机智慧,只能成为一个无能的领导者。裹角部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绝不会因为能力突出就启用一个无脑的人来任职高层,从另一方面讲,不够聪明的人在术业修为上也不会有多大造诣。
白衣大汉先是一愣,然后竟然笑了起来,他对于水主的这个答复似乎很满意。水主不说话,光是点头和摇头,这说明她的心中有所顾忌。但大汉只是问她与剑少的关系,这有什么好顾忌的呢?大汉迅速想到了一个答案,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但她却当成了亲生骨肉来养,而孩子并不知道实情,所以她要继续隐瞒。
水主这个看似笨拙的举动,其实是非常讨好人的,称赞一个人多么英俊多么威武,并不一定就能讨得人的欢心,但你若称赞一个人是如何的足智多谋,这个人的心里一定是乐开了花。水主和大汉打了一个哑谜,猜出答案的大汉当然会美得冒泡。
“这女子定是惧怕了我的威仪,把自家隐情都透露出来了!”大汉得意的在心中自圆其说。
水主对着大汉款款施礼,一双水盈盈的眼眸中带着感激。
“家家都有不易时,凡事不要强弩着自己!”大汉和蔼的对水主说。
这时候,朱雀这些人的菜已经开始上桌了,大汉也不便厚着脸皮继续留在这儿,便趋步赶回了自己那些人身边。
这顿饭,朱雀这一桌人吃得索然无味,那些白衣人仍是不住的向这里窥探,这十分的倒人胃口。而且还有一个很加恶心的原因,让人对饭菜难以下咽,街对面还悬挂着一具尸首,这些人没吃吐了,就已经算很坚强了。舱警只来到这桌人身边一次,借着斟酒的时机悄悄嘱咐朱雀说,千万不要吃得太快,一定要等到那些白衣人先行离去之后,这桌的老老小小才好脱身。然后舱警就回到那些白衣人身边陪聊,他聊天的水平不算多么出色,但也绝不至于惹人生厌。
用餐期间,有一个白衣人吃得醉了,熏熏的走过来找水主搭话,但还没等说上两句,就被嬉皮笑脸凑上来的大韵绊倒在地,大韵的手法不露痕迹,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他干了什么,连这个被绊倒的人都觉得是自己没站稳才趴下的,当大韵扶着他走回去时,他还满嘴的感谢。
这一顿饭,就在这种微妙的情形下吃完了,顺利得有些令人质疑。中途还有一个白衣人隔着桌子和朱雀这帮人说话,那人只问了句“中洲的祭司是不是都很威风”,就被白衣大汉猝然打断了,似乎是怕泄露了什么消息出去一样。
所有白衣人酒足饭饱,乘兴而去,大汉在桌上放下了五金的良票。
“您这不是在骂我吗?”舱警诚恳的拿起钱来送还给大汉说。
大汉一推手,“就算是我在骂你吧,以后就是想骂,可能都抽不出时间来了!”大汉看着门外那些嬉笑着相互推搡逗闹的白衣人,转头对舱警接着说,“这两年间我没少得你的关照,现在我得了势,当了人家的狗,街坊乡里都在背后骂我不是东西,这我知道,我害了多少无辜性命,自有人记着我这笔血账,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早早晚晚我也得有还命的那一天。”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舱警的眼圈儿红了起来,“我这件破店没有被砸被抢,你当我真不知道是你放出了话才得以幸免的吗?你是面恶心善,若当真是昧了良心,这镇上有不下的五成的人都要遭殃,你这位子不好做,必须得先当恶人才能救人。镇上的老少也确实有骂你的,但若是有人叫他们搬出去,打死他们都不会肯,谁是真善谁是真恶,大家的心里明白着呢!”
大汉哈哈的笑了起来,却猛的勾住了舱警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轻声的道:“告诉你那些老乡,早点儿回中洲吧,南洲现在都人吃人了,他们呆不得,如果非要继续逗留,最好在晚上赶路,但午夜之后一定要找地方藏起来,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千万不要露头!”
大汉说完,对着在桌上和稀饭的剑少挑了下眼睛,然后便走出了门。
舱警站在门口,一直等到那些白衣人的身影消失在街巷末尾,他才舒了一口长气,转身回到仍在继续吃着饭的这些人身边。
“诸位受惊了吧!”舱警苦笑着对桌上的人说。
“这倒不妨,只是,未经国家府院许可,就直接不审不查滥用私刑,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朱雀说。
“铿跌神教的信徒!”舱警为自己倒了杯残酒,一饮而尽,“休要再提什么王庭府院了,神教信众连王孙贵胄都敢伤。这教中势力广大,南洲各国的军兵警备,文臣武将皆有渗透,曾有坫缊陡国出兵三十万剿杀国中铿跌信徒,据传闻说,大军临阵倒戈者不下十万,然后铿跌众请出了太阳神的地上使者去往战场,直消十余日,不到二十万国家正规军尸骨无存。自那之后,再没有哪个国家肯轻易同这些狂热信徒发起争端,所幸这个神教也没有吞并任何国土的打算,如此一来,各国家都开始对其隐忍姑息。”
所有人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十天杀掉二十万正规的行伍军人,相当于一天就要杀敌两万,这是个什么概念,不要说两万,有二十人在眼前闲晃也足以让人眼晕了。能一次性调集三十万大军的国家,一定是个大国强国,所以这个国家的兵员素质,武器配备之类的方方面面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如果说,这些军人被神使震慑落荒而逃,这也情有可原,国家军队本来就不是为了抗拒非自然力才存在的。如果说,这些军人被神使打得溃不成军,这也能让人勉强接受,战场上瞬息万变,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事由左右着战局,军人的心理素质高,那只是相对于普通人而言,只要是有思想的灵,恐惧这种感觉永远不会在心灵深处彻底消失。
但舱警却用了一个叫人不寒而栗的字眼儿,尸骨无存。
大家惊疑归惊疑,但这结果其实也在情理之中,能将裹角部的阍沙和砒蔴两大祭司打得连逃跑时都险些丧命,那所谓的神使如果稀松平常战力缺缺,反倒不合理了。
舱警转述了白衣大汉对这些人的警告,然后问他们何去何从,出了这个小镇后再遇到其他的白衣人,可就没有多少道理好讲的了。
朱雀等人笑语言言,也并未给出什么答复。
一行十人出得酒居外,转过两三条街,找到了一家车马商行,这个车马行早已经停了业,只有一个耳背的老翁在看守着门面,玄武连说带比划跟老翁喊了半天,老人家也没有听明白什么意思。桑拿出钱来在老翁眼前晃了晃,又指了一下大院中的马匹,一句话也没说,老翁便笑着点头,表示明白了。
不多时老翁便找来了东家,几乎没费什么唇舌,便将两辆上好马车与若干马匹卖给了出去。现在也找不到肯出门的行脚车夫,所以前方的路途也只能变成自驾游了。
马车行出镇外时,赶车的桑与大韵便已经有些上手了。其实做马车司机也很有趣,牵引车身的马匹都是花高价买来的西洲混血,脚程又快,耐久力又好,而且极通人性,对各种指令记忆得十分牢固,有时甚至不需策动缰绳,就能保持行进状态,相当于半自动驾驶。
令大韵兴奋的不止是对于驾驭车马的新奇感,还因为水主就坐在他的身后,御火、水主、玄武、剑少和叔宝在这辆马车中,而其余的人则在另一辆车上,人少的这辆车上装载着大量补给品。
小镇外以南的区域是一片旷野,没有和任何其他城市接壤,行车不到半个时辰,便看到了小片聚居的民户人家,只不过,其中近乎半数以上都是空宅。
路上也理所当然的遇到了一些铿跌神教的白衣人,人多眼杂时就花钱疏通,若是只有三五零星的白衣人拦路,并且又是在无人角落,就自有水主令他们昏睡。
两辆马车一路南下,原本想按照舱警的叮嘱,入夜时分赶路,午夜之后藏匿休息,但试了几天却发现那样太过耗时,在夜间赶路本就没有白天的效率高,而且还要将时间打成对折,这样的话便是慢上加慢,途中所遇的惨事多不可数,一众人义愤填膺之下也就不再计较许多,选择荒僻的路段,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向着艏阽统国西北向的铿跌神教总坛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