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角部总坛宫殿中,浑身缠满药蒿绷带的阍沙披了一条毯子,神情恍惚的背靠着一根林柱。他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惊醒后发觉自己安然无恙,但心间却莫名的感到空虚,无限空虚。一次惊悚恐惧的旅程,足以将一个人的所有心力全部榨干。
一旁疗愈坊的大门对开,川胁低叹着走了出来,坊内灯盏通明,但两道密不透风的铜壁影墙闸门紧锁,里面那些忙碌的身影让外人无法得见。
“砒蔴大人怎么样了?”阍沙冲上来一步,对着川胁问道。
川胁抬起头,“筋脉损毁严重,骨骼没有一块儿完好,疗愈祭司们还在全力施救。托协主祭已经向王庭发函,想必皇家的宫廷巫医正在前往这里的路上!”
阍沙听罢,无奈的一声恶叹,一拳打在了疗愈坊门前的石壁上,他的这条手臂连同肩膀,迅速在表层绷带上殷出了片片血迹。“都怨我,都是怨我!”
“阍沙首席休要自责,你们究竟遇到了何种遭遇?日前你发回总坛的符函片语寥寥,表事不明,铿跌神教声称将之复活的神使,到底是实是虚?”川胁拍着他的肩膀问道。
“哪里是什么神使,那简直是天地间至邪至凶的妖物,饮血噬魂穷凶极恶,屠戮民氓百千众,只须其类弹指吐息便可做到。所谓的神使共有两个,都是形体硕大怪异的妖物,被六百琴箫灵童以魔音鬼曲唤醒,在撕风裂火中展现形骸,只听到筝弦一声,箫唳半节,六百灵童便尽数肢体毁散,化为一片血海。”阍沙说。
川胁低头思索了片刻,然后开口继续问道:“那一时节,你可曾听到砒蔴首席对那双妖物有何推想?”
阍沙手抵额头开始细细回想,“我们见了那般场景,惊诧之余也没再有何交谈,后来我们正准备回返时,由于我的大意,竟然被那双妖物发觉,只得与之稍事周旋,我本欲力敌不退,如若灭此二妖,我方也绝了南洲大患。但却发现以我等之术根本不能伤其体肤,仓惶回撤间,砒蔴大人只因护我而遭了不测。”
“阍沙首席,我想问的是,你可记得砒蔴首席针对那妖物的只言片语!”川胁摇摇头说。阍沙背着砒蔴回来时,大家也都猜测到了他们临敌的大致过程,阍沙是个粗线条的人,谁也没指望他能记录太多的情报信息。但是砒蔴不同,他是十大祭司之首,见多识广且心思严谨,一定能窥探出更多有价值的细节,只可惜砒蔴从遭遇了那些“神使”的攻击以后,就一直深度昏迷。
不过阍沙有一件事做的十分正确,就是他依照事前布置,带着昏迷的砒蔴直接回了东洲,而不是返回南洲主坛,否则风雨飘摇的南洲主坛神庙会更加雪上加霜。
“那妖物抵挡符术,可是直接干扰术力聚合?”川胁换了个思路,对阍沙问道。
“不是干扰术力!”阍沙回忆着说,“我们与那妖物对敌时,所有术力皆是运转无碍,但他们却能在琴箫声中震毁我们幻化出的符术兽偶!”
“什么?”川胁惊讶了起来,如果那两个妖物具有干扰符术的能力,这还能够联系到前不久出现的风角,以及东洲势如山倒的沦陷。但那妖物却并非是依仗干扰符术的力量将两个大祭司打得无力招架,甚至在两个大祭司逃跑时都能将砒蔴重创。“难道是两个力量完全恢复的芽兽不成?”川胁自语道。
“我也曾那么想过,但砒蔴大人却说不像!”阍沙说。
“那他后来怎么说?”川胁忙问。
阍沙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对砒蔴之后的话语记忆不清。
“这叫啥事啊,该记的话一句也没记住!”川胁打量着阍沙,咬着后槽牙想道。
“砒蔴大人好像是说,”阍沙拍了下头,“那两个妖物较之芽兽,更像是邪器!”
川胁听后良久无语。所谓的邪器,原本也是雨帝威名王打造的百部神兵名器之属,后来被冥伶以怨血浆液败毁了髓魄,有的成为了超阶妖物手中利器,有的像当初的冥伶一样,开启心机,化身为妖。
当时的百部神兵名器被冥伶败毁了五成以上,后来又被她吞噬了三十件用以增长力量,再后来圣君与冥伶双双殒命,符道众弑杀十二妖主,妖物在人间称雄割据的岁月一去不返。时至当下,不管是幸存于世的神兵,还是那些邪器,都已经成为了传说般的存在,所以两大宗室凑齐九件神兵要经历那么久的时间。
川胁浅浅的嘱咐了阍沙几句安心休养之类的话,便向着宫殿正门走去,他要去殿顶宫阙中的枢机房,教内的大部分古典秘藏文本都在那里。虽然主祭大厅后面的千籍阁中藏书更为海量,但有价值的典籍大都存放在枢机房,那里可以屏蔽禁符领域,除了有代理枢机日夜把守之外,更能够在书籍上设置触发型的自毁符阵,最大限度保证着重要信息不会流失。
时近黄昏,剑少在水主的专属起居室中,耐心的为水主梳着头发。被一个小男孩这样的服务,水主既觉得有些好笑,又显得无所适从。
“剑少,我很快就要走了!”水主看着在铜镜中剑少的倒影说。
“去西欧吗?”剑少缓缓的运着方形的木质梳子说。曾经为了涨零花钱,他也这样的为自己老妈梳过头,但得到的效果不是太好。
“我走了之后,就不会总让你这样费心了!”水主说着,从自己内怀的口袋中掏出了一个浅灰色的荷包,下午的时候,蜜儿就是在抢这个所谓的“证据”,水主当时像是不顾一切的在保护着这个荷包,似乎非常害怕被人发现。但现在她却坦荡的将荷包展现在了剑少面前。
剑少只在荷包上看了一眼,然后目光又回到了手中的如瀑秀发间,梳头的动作从未停歇。
“这曾经是我最宝贵的收藏,每当看到它,我都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充满希望!”水主说,她打开了荷包,里面是一缕黑发。“这是他的头发,是我一根一根的收集起来的,这也是最令我感到羞愧和无地自容的秘密,我本想守着这个为人所不耻的秘密走到最后,但却还是被人发现了。但这也让我懂得了,蜜儿是真心喜欢他的,已经接近了疯狂,不肯让任何人分享他的一丝一缕。”
“你真的想走吗?”剑少开口问道。
“不是想不想,拘尾会已经与我方商定好了,东洲由他们去负责,西洲由我们去稳定,西洲的骼烨大人想必是遭了暗算,到现在生死未卜,响马匪寇一拥而上,以现今的天下时局来说,这绝对不是偶然巧合,必须有一位宗室高层去稳定局面,需要我去做的事情并不难办,只图安定人心即可!”水主看着荷包中的黑发说。
“偶像,我是在问你自己的打算,你真的想离开吗?”剑少放下了梳子,细致的将水主的长发分成三缕。
“我只能离开这里,那样对谁都比较好。如果我总是在这里露面,会给许多人都带来困扰!”水主说。
“偶像啊!”剑少笑着摇了摇头,开始精心的为水主编起了辫子,“你知道老白从前是怎么说你的吗?”
水主低下头不禁莞尔。
“别动!”剑少从新摆正了她的头,“她说你是最漂亮的女人,也是最女人的女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总是最先考虑着别人,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替自己着想啊?我家老白从最开始就是为她自己打算的,她为了不想嫁入王宫,就准备勾搭一个神星将做挡箭牌。我知道,一开始她根本没把注意打到我身上,那时候她也看不上我,再后来,她发现我是她唯一的选项之后,一度的想过放弃,甚至会劝自己说,当个王妃其实也还蛮不错的!直到后来稀里糊涂的和我走到一起,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老白,谁又能说她错了呢,连我都觉得,那样的她不但不讨厌,反而处处的透着可爱!”
水主再次掩着嘴唇笑起来,“谁说我没有为自己打算过啊?我只有离开这里,才能试着去遗忘一些东西,才能有一个新的开始,等咱们再次相见的时候,说不定我就已经身为人妻,有了自己的家了!”
“你能为了鞋垫儿离开,难道就不能为他留下来吗?”剑少说。水主的辫子已经被他编好了,但是却找不到橡皮筋之类的东西,所以他一时还松不开手。
“我为他留下来?这又是什么意思?”水主疑惑的问。
“我猜,现在除了蜜儿自己以外,所有人都知道鞋垫儿是在哄着她玩儿。相信我,鞋垫儿绝不是能对小姑娘来电的人。但蜜儿已经着了魔了,他不可以不管,他要完全将自己伪装成喜欢蜜儿的样子,做给所有人看。他就像是马戏团里面的小丑,画着一张夸张的笑脸,见到谁都是那么热情,即使他在愤怒,即使他在流泪,别人也只能看到他那张一如既往的笑脸。蜜儿有多么神经质啊,连一缕头发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你说,鞋垫儿装得该有多么辛苦!”剑少摸遍了自己的口袋,也没有找到任何绳子。
“那么我要是留下来的话,他岂不是会更加辛苦!”水主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却没有说出来。
“不辛苦的!不但不辛苦,反而还会很开心。并不是任何人都看不透小丑的悲伤,只要出现了另一个小丑,他就会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因为大家都是小丑,所以他们可以读懂彼此间的喜悦和悲伤。我曾经就是我们家老白的一个小丑!”剑少笑着说,却又开始摇头,“不对,我不是小丑,我是她的白痴!”
“你是说,我继续留下来,让蜜儿不断的来讨厌我吗?”水主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说道。
“正是因为有你在,蜜儿的所有注意力都停留在了你身上,如果你突然在她面前消失了,她就会安稳下去了吗?依我看,她会迅速的将目标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宫殿中长得好看的女祭司有那么多,里面也绝对找得出仰慕鞋垫儿的人,以蜜儿现在的状态,她绝对会将整个总坛搞得鸡飞狗跳。那时候的鞋垫儿将会更加难堪,你说那时候的他,会不会有点儿里外不是人的意思!”剑少灵机一动,将辫子末端的一缕头发当成头绳儿打了个结。
水主笑叹一声,说:“难怪我听人家都说你满嘴的歪理,这番话我可险些就当真了!”
剑少也笑了笑,将水主的辫子放到了她的胸前,“怎么样?本队长的手艺还可以吧!”
“不错!”水主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至少让我这个大婶年轻了五岁!”
剑少也对着镜子弄了下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长长了不少,需要打理一下了。“偶像,现在让你摇摆不定的,不就是鞋垫儿对你的态度吗?只要有他的一句话,或者是一个默许,一个暗示,你都会心甘情愿的等下去,你要的不是结果,而是那种有情可守,有人可盼的等待过程,你情愿等到年华老去,等到白发苍苍。尽管你可能不会在乎,但你的这种执着,我懂!”
“可惜啊!”水主转过头,看着剑少稚气未脱的脸庞说,“现在我还真是有些嫉妒珍瑟了,她竟然能寻觅到像你这样细腻的人。可惜呀,哪怕我只要年轻十年,就会放下一切,忘记一切的和你走!”
“那可不行啊!”剑少笑着说,“我还要为我们家老白守寡呢!”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但当笑声淡去之后,他们又都没有了要说的话,屋子里有些静得令人难耐,浅蓝色的地毯,浅蓝色的床单,突然都显得那样孤寂。
“你还是想逃走,对不对?”剑少问。
水主摆弄着自己的辫子,没有答话。
“鞋垫儿的心里,还是有你的!”剑少说。
水主悠然转动眼眸,带着几分不忍的说:“你又不是他,怎么能这样确定呢!”
“敢不敢和我做个陷阱,来证明我没有说错!”剑少的眼中划过了一丝狡黠。
“什么陷阱?”水主好笑的问。到底还是小孩子,总喜欢搞些恶作剧。
“我在你脖子上既不明显又会被人发觉的地方咬出一个牙印来,当小青看到的时候,他会以为是鞋垫儿咬的,自然不会说什么。当鞋垫儿看到的时候,他一定也会以为是小青咬的,咱们看他会不会吃醋,看他是会去找小青的别扭,还是会傻乎乎的对小青献上祝福!”剑少说。
“哪有你这样的坏小子呀!”水主被逗得娇笑连连,“这要是最先被蜜儿看到了,她非杀了我不可!”
“你看啊!我就在等你说这句话!”剑少得意的坐在梳妆台上看着水主,“偶像,好多事情连我都可以猜得出来,看得明白,你自己更应该心里清楚。蜜儿非杀了你不可,这句话你这么自然的脱口而出,这就证明你早已经理清了自己的位置。”
剑少将水主的那只荷包整理好,然后轻轻塞进了水主衣服的口袋里。“偶像,老白活着的时候,就劝过你不要走,但我不会这样来劝你。我只想问清楚,你真的整理好了自己的那颗心吗?你真的打算灰溜溜的逃开这里了吗?那样的话,你又将如何给自己一个交代!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你把自己最美好的二十年奉献给了一个人,你又怎么会忍心,在他最最身心疲惫的时候溜走呢?”
“你这孩子,又懂得什么?”水主渐渐低下了头。
“我猜得到,他一定曾在蜜儿的面前,对你说过很重的话。但是牛顿第三定律说得好,力是相互的!他伤你的时候,自己的心头也在流血。”剑少说。
水主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和剑少差不多是两代人,被一个比自己年纪小那么多的晚辈开解心结,是相当令人难堪的一件事。但是剑少的每一句话却又都说得那样准确,简直就像是读透了她的心一样,让她没有了半点反驳之力。
“即使我想留下也不可能了,大概就在明天,宗室便将宣布我前往西洲的事,而我在那时也将即刻动身!”水主说。真是个坏孩子啊!自己的离开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他现在却又把自己的心撩拨得异常火热。
“偶像!”剑少拉起了水主的手,发现她的手心有些莫名的发热。“只要你想留下来,我就有办法帮你,而且会一帮到底。老白说过,从小到大最疼她的人就是你,只要你肯留下,我会为你全力的做好一切,蜜儿那个疯子你不必害怕,我会让她老老实实的,绝不会放任她再来烦你!”
“你这么帮我,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水主说。
剑少撅起嘴,目光炯炯的看着水主,没说任何话。
“你这么做,是为了天上的珍瑟能开心么?”水主说。
剑少仍是不眨眼的看着她,像是有些生气了。
水主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的说:“我想留下!”
剑少笑了起来。